1973年7月10日下午,河南省唐河縣馬振扶公社中學初二(1)班學生張玉勤在英語考試時交了白卷,并在試卷上寫了:“我是中國人,何必學外文,不學ABCD,也能當接班人,接好革命班,埋葬帝修反。”為此,張玉勤受到班主任楊天成和校方的多次批評,結果張玉勤自殺了。幾個月后,此事發展成為一起波及全國的政治事件。36年過去了,由于“馬振扶事件紀念館”的籌建,當事人之一、已經72歲的楊天成又陷入自責與痛苦的回憶中。
1973年是中國教育界的多事之秋,有黃帥日記,張鐵生的白卷,又出了個“馬振扶事件”。
試卷上的“打油詩”
1973年3月,我被調到馬振扶公社中學任二(1)班語文老師兼班主任。當時初中為兩年制,我教的實際是畢業班。我僅教了張玉勤一個多月,因為麥假后她就沒有來上過課。不過,張玉勤的父親想讓女兒拿個畢業證,我就同意她參加畢業考試了。
7月10日下午外語考試結束后,英語老師栗玉氣呼呼地找到我,拿出一份揉成一團的卷子。我展開一看,原來是張玉勤的英語試卷,卷面成績只有6分,卷子背面寫著幾句順口溜。當晚的教師會上,我向同事們通報此事,第二天,羅長奇校長在全校大會上批評了張玉勤,要求各班對此事討論批判。后來,我又把張玉勤叫到辦公室批評她:“你這個妮兒,考不好算了,還寫順口溜頂撞老師,老師讓你寫檢查,你也不寫……如果沒有外文這個工具,怎能讓毛澤東思想傳播到全世界……”張玉勤低著頭說:“楊老師,我錯了!”“知道錯了就好。你到班上作個檢討,也讓大家受受教育。”在班上,我又批評了張玉勤幾句。
7月11日午飯后,一個學生向我報告說:“張玉勤讓我給你請個假,她回家了。”我急忙派兩個學生到她家去看,幾十分鐘后,兩個學生跑回來說,張玉勤沒有回家。我心里一緊,急忙向羅長奇校長做了匯報,校長派出二年級3個班的二百多名學生分頭出去尋找,而我不停地撥打張玉勤親屬附近單位的電話,讓他們幫助查找。14日早上,我擔心的事發生了,有人在虎山水庫里發現了張玉勤的尸體。接到報案后,唐河縣公安局預審股股長田道義等人前來驗尸,走訪調查。最后作出的結論是自殺。
后來我反復想張玉勤自殺的原因,大約是父母對她比較嚴厲;學習成績不好,她被同學們歧視;而學校和我的多次公開批評使她自尊心受到極大傷害,導致她最后選擇了輕生。當時,公安局的調查人員對我提出了批評:“以后要注意工作方法,掌握學生的性格特點,如果不對張玉勤連續進行批評,可能就不會發生這個悲劇。”我先后三次看望張玉勤的家人,學校也拿去了100元錢。
張玉勤這事鬧開后,南陽地區革委會派人來調查,南陽地委批示,要求全區各級學校“狠批孔子的反動教育思想,批判右傾回潮思想”。年底,唐河縣委撤銷該校黨支部委員、校長羅長奇的職務,開除我的公職,留用察看兩年。
一樁悲劇發展成另外一樁悲劇
但不知何種原因,時隔半年后此事又驚動中央,從而在全國教育界引發了一場軒然大波。1974年1月19日上午,時任北京市市委書記的謝靜宜、清華大學黨委書記遲群繞開河南省、地、縣三級政府,直接重新調查此事。他們組織召開了地、縣、公社干部匯報會和學生、教師、家長、干部座談會,走訪了張玉勤的家人。隨后,1974年1月31日,中共中央下發給河南省委以及各省、市、自治區黨委“中發[1974]5號文件”(簡稱5號文件),把這件事定為“修正主義教育路線進行復辟”的典型。責成河南省認真復核,嚴肅處理。5號文件指張玉勤是被“修正主義教育路線逼死的”,并說:馬振扶公社中學是搞“法西斯專政”,“扼殺無產階級教育革命”,“向無產階級猖狂反攻倒算”。
雖然幾名“涉案人員”已受到處分,但中央調查組并不認可。謝、遲二人結束在馬振扶公社調查的第二天,即1974年1月22日,河南省委、南陽地委組成聯合調查組,于當年2月2日形成《關于唐河縣馬振扶公社中學逼死學生事件的調查報告》;2月5日,河南省委向中央上報了一份檢查報告,表示完全同意中央對這一事件的調查情況,并對相關責任人作了處理。羅長奇和我是1974年2月被判刑入獄的。在此之前的20多天里,我們寫了無數份檢查,前后接受了14場批判。
1975年9月10日,羅校長和我在被關押了20個月后,終于等到了河南省高級法院的判決書:對推行修正主義教育路線、逼死人命犯羅長奇、楊天成判處有期徒刑兩年。羅長奇去林場勞改,我到農科所喂豬,雖然委屈,但總算走出了牢房。我勞改期間,工人們知我是個好老師善待于我。我家的房子年久失修,所長特派出七八個工人跟著我回家修房子。在那樣的年頭,這要冒很大風險的,我流著熱淚說:“大家對我這么好,說明大家了解‘馬振扶事件’真相,要是有一天還能當老師,一定要更好地干好工作。”
隨著“馬振扶事件”的升級,張玉勤被追認為“革命小將”、“優秀共青團員”。政府撥專款為張玉勤修了革命烈士墓,碑文是“胸懷朝陽戰惡浪,敢把青春獻給黨”。那時,全國各地來瞻仰的人絡繹不絕,唐河縣還專門修了一條通向張玉勤墓地的公路。上級還撥款給張玉勤家蓋了三間瓦房,三間房子里擺滿了全國各地贈送的鏡框。張玉勤的一個哥哥被推薦上了大學,她的父親做了學校的貧農代表。
“馬振扶事件”波及全國后,剛剛復課的中小學校再次陷入混亂。全國各地一批忠于教育事業的中小學老師被打成“復辟”典型,一些學校停開英語課。
1977年5月7日,我和羅長奇結束服刑。服刑期滿后,我倆不約而同下定決心——繼續教書。那時我們都還不到40歲,何況事情有了轉機。1977年11月,中共河南省委對南陽地委和省教育局重新處理“馬振扶公社中學事件”的報告作了批示,指出這是一個大冤案,決定撤銷對我們的刑事處分,恢復我們的職務和原工資待遇。還派人赴唐河縣召開萬人大會,宣布這一平反決定。《人民日報》和全國各大報紙及中央人民廣播電臺都相繼報道了這一消息。
1979年春,“馬振扶事件”最終塵埃落定。當年3月19日,中共中央發文撤銷“兩個文件”(一個是1971年8月13日中央轉發的《全國教育工作會議紀要》,另一個是“5號文件”)。同時,此事也揭開了南陽地區乃至河南省教育戰線冤假錯案平反工作的序幕。
和我同歲的羅長奇回校后又當了9年校長,我當班主任。1996年,我們相繼退休。此前,我們的子女先后報考了師范院校,畢業后分配到馬振扶中學任教。我家父子4人同臺執教,在唐河縣傳為佳話。張玉勤的墓后來被搬遷,成為一個不起眼的小墳頭,大墓碑也被群眾砸碎。張玉勤的父母已經去世,她的一個哥哥也當了教師,現在退休住在南陽。我和她哥哥的關系不錯,經常保持聯系。
唐河縣準備籌建“馬振扶事件紀念館”,這讓我心中百感交集,我對張玉勤的不幸有責任,可是一方面我也是受害者,孰是孰非,誰能說清。
如今,始建于1958年的馬振扶中學,因為校址偏僻,實際已經成為小學校,僅存8個班3個年級,只剩下“唐河縣馬振撫中學”校名猶在,見證著悠悠歲月……
(責編:孫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