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雪梅
關鍵詞:辨偽;《三字經》;古典文獻
摘 要:確定古籍作者的方法很多,可依據的至少有名家注疏和版本實物、人物傳記或地方志的記錄、作者的學術背景、其它作品的佐證、作品的文體和語言特點、作品產生地域的特點以及作品的傳播路線。一種古籍的考辨有賴于其它古籍,而后者的真實性同樣有待考證,這正是古籍辨偽的悖論和難點所在。
中圖分類號:G250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1588(2009)02-0118-03
辨偽是圖書館學和古典文獻學共同的研究內容。古代典籍如果作者不真、年代不實或者內容假造,就可稱作偽書。作者不真的原因大致有五種:為泄憤誹謗他人、自恥署名而造偽名、借重名家以傳其書、盜竊他書為已書、臆測妄題作者(張三夕,2005:190-191)。“臆測妄題作者”指有些古代文獻原來沒有署作者名,后世誤以為是某人所作,遂題其名。
《三字經》成書于宋代,當時未署作者姓名,在明代以前也未引起人們重視,清代學者在對《三字經》進行注疏時開始涉及作者問題,并陸續有不同的說法。《三字經》作者之說大致有四種:一是南宋鄞縣王應麟撰,二是宋末順德區適子撰,三是明代南海黎貞撰,四是某某初撰、某某續成或增訂(吳光,2007:101)。
近年來,《三字經》作者之爭再起,焦點是:作者到底是王應麟還是區適子?論爭主要在寧波和順德的學者間進行。本文以有關爭論為個案,分析和總結古籍作者考辨的主要方法。
1 根據名家注疏和版本實物認定作者
今人了解《三字經》的作者,依據的一項重要文獻資料是清代以來知名學者對《三字經》進行注疏和整理時對其作者的認定。《三字經訓詁》的作者王相1666年為自著撰寫的原敘,清雍正年間(1723-1735)夏之翰為王應麟的《小學紺珠》所作的序,清道光三年(1823年)楊迦釋的《李氏蒙求集注·自序》,清道光庚戌(1850年)賀興思在《三字經注解備要》的原敘等,都被認為是王應麟為《三字經》作者的佐證材料。
實物也是十分有力的證據。現在能見到的最早明確注明《三字經》作者的版本實物,是清乾隆年間徐士業根據康熙五年(1666年)王相的訓詁本校刊的《三字經訓詁》。所謂“訓詁”,就是注解,王相注解的是王應麟的原本(吳光,2007:101)。康熙年間,國內坊間出版的《三字經》大多標明“王應麟著”(李健明,2007:104)。而廣東省立圖書館中山文獻館現存光緒二十九年(1904年)出版的《三字經句釋》一書,封面上印著“區適子先生手著、王伯厚先生注解、李文田先生編輯”字樣(李健明,2006:222)。該館收藏的《訓蒙三字經》是民國年間廣州民智書局刻印本,封面未署作者,但在圖書館借閱卡上書有“(宋)區適子撰(南海)”字樣(李健明,2008a:126)。此外,香港大學圖書館藏有一本《解元三字經》,作者落款是“歐適子”,編者是Modhurst Walter Henry(1796—1857)。這是外國人以《三字經》形式傳播基督教教義的啟蒙書(李健明,2007:108)。
版本內容互不相同時,早期的版本一般更有說服力。王相的《三字經訓詁》是乾隆年間(1735-1795 年)的刻本,而《三字經句釋》屬光緒二十九年(1903年)的刊本,前者比后者足足早了100多年;如果考慮到王相寫序的康熙五年(1666年),更是早了237年之久(吳光,2007:101)。從這個意義上說,作者為王應麟的說法明顯
占優勢。
2 根據人物傳記或地方志的記錄確認作者
認為作者是區適子的主要依據是明代廣東學者黃佐的《廣州人物傳》卷10《元登洲先生區公(適)》,以及明末番禺人、嶺南三大家之一的屈大均(公元 1630-1696)的《廣東新語》卷11《文語》“三字經”條。 蔡若蓮(2000:34-35)認為,除了上述兩位學者的意見,區適子為《三字經》作者之說并無其他可靠佐證。
李健民(2007:106)收集的資料顯示,清代散文家、湖陽派創始人之一的惲敬(1757-1817年)在《大云山房雜記二卷》中寫道:“《三字經》,順德區適子所撰……”。清代嶺南藏書大家伍崇曜(1810-1863年)在《敘古千文》中也寫道:“《三字經》,吾粵區適子著”。廣東清代學者凌揚藻(1760-1845年)在其《蠡勺編》(清同治二年譚瑩校粵雅堂刻本)也說,“今蒙童所誦《三字經》,則南海區適子正叔撰,中亦多葉韻語”。此外,李健民(2008b:1)考察發現,明清民國時期的《順德縣志》、佛山市及廣東增城逕頭村的《平陽(區氏)族譜》、順德陳村登洲的殘存資料也都記錄著區適子撰述《三字經》一事。
李良品(2004:158)認為,黃佐是最早指出《三字經》作者的,之后的屈大均提出《三字經》的作者是區適子的時間大約在公元年1621-1644,這比王相第一個提出《三字經》的作者是王應麟要早二十至四十年。從時間先后推斷,《三字經》的作者是區適子。但在文章的同一頁,李良品說屈大均生于1630年,這就有點矛盾了。
與區適子相反,無論《宋史》本傳還是《宋元學案·深寧學案》(王應麟號深寧居士,《宋元學案》對涉及王應麟及門人有關內容取名《深寧學案》)均未見載有《三字經》(李良品,2004:159)。李健明(2007:104)發現《宋史·王應麟傳》,明嘉靖、清康熙和雍正時期的《寧波府志》,乾隆五十三年(1788年)浙江學者錢大昕主持的《鄞縣志》,北京圖書館出版社出版的《浙東學者年譜》,以及1986年出版的《寧波史話》等古代和當代文獻,雖然都載有《王應麟》條目、《王應麟著作目錄》或《王應麟年譜》,但缺乏關于王應麟撰寫《三字經》的記錄。李健明進而指出,作為宋代官居高位的學者,若王應麟果真編過《三字經》,其門生或后人應在有關文獻中提及此書,至少地方文獻有所記載。這說明《三字經》作者問題一直為人所疑。
3 依據學術背景甄別作者身份
寧波學者認為,《三字經》字數雖少,但天文地理、倫理道德、歷史自然均有涉及,這樣的作者必定是學識淵博、學問精深的大家。而王應麟是公認的南宋學識最淵博的學者,惟有他這樣的高手才能舉重若輕,寫出《三字經》這樣的經典教材。《三字經》的作者應是重視教育尤其是重視兒童教育的學者,否則,即使具備寫作條件,也不會去寫純供兒童教育的教材。而王應麟的家族四代重教,他又是宋代最重視兒童教育的學者,寫有多部童蒙著作。從這些條件來看,惟有王應麟才能是《三字經》的作者(戴松岳,2008:26-27)。
李良品(2004:159)指出,王應麟確實具有撰寫《三字經》的眾多條件,但《三字經》里敘述史實有幾處錯誤,少數地方行文不嚴密,與王應麟博學而嚴謹的風格不合;王氏特別擅長于考證,他的著述中本來就糾正前人的錯誤,補充前人的不足,而在《三字經》中卻出現幾處史實疏誤,這是不可能的事情。比如,蘇洵27歲才開始發奮讀書,經過十多年的閉門苦讀,學業大進,后成為北宋著名散文家。蘇洵本與老泉毫不相干,因死后葬在一個叫老泉的地方,后人口耳相傳,遂將其演化為蘇洵的號。《三字經》中有“蘇老泉,二十七;始發憤,讀書籍”,這是將訛傳當作史實。此外,《三字經》中還有“若梁灝,八十二;對大廷,魁多士”,說的是宋代梁灝82歲時在進士考試中獨占鰲頭。《宋史》記載:“(他)康熙二年(986年)復舉進士……賜甲科解元……景德元年(1004年)六月暴卒,年九十二。”而據《辭源》介紹,他出生的時間是963年,去世時才42歲,92歲去世明顯是刻印謬誤所致。上述兩例屬于常識性錯誤,與王應麟的嚴謹治學態度相去甚遠(李健明,2006:220-221)。
4 比對其它作品內容核實作者真偽
吳光(2007:101-102)認為,王應麟是《三字經》的作者有文獻與實物佐證。佐證之一是:據媒體報道,2004年3月,在寧波市鄞州區發現了一塊《天興廟廟記碑》,該古碑是上世紀80年代由徐水道先生發現并保存下來的,經寧波市文物專家現場辨認,確定是一篇由王應麟撰寫的用類似《三字經》句式作結尾的《廟記》碑。這是一篇地方官歌頌豐年、祈求風調雨順的“勸農”碑,成文于1295年8月,即王應麟逝世前一年。其結尾的“三字句式”是:“興多祐,監一純,節春秋,薦芯芬,世世享,穀我民。”佐證之二:《宋史·王應麟傳》所著錄的王應麟著作有《蒙訓》70卷、《小學紺珠》10卷、《補注急就篇》6卷、《姓氏急就篇》6卷等。這些著作或者是兒童啟蒙讀本,或者是普及性知識讀本。鄭建軍將《三字經》與《小學紺珠》、《補注急就篇》、《姓氏急就篇》作了比較研究,發現他們不僅有共同的三言韻文句式,而且三才、三光、三易、二帝、三皇、三代、三王、四方、五谷、六畜等說法可互相印證,這也可作為《三字經》的作者是王應麟的文獻佐證。
而李健明(2006:221)比對《三字經》和《小學紺珠》兩書中的共有詞匯,卻發現“其內涵出現原則性差異的有不少”,比如,排列《四書》的學習順序不同,《小學紺珠》是按《大學》、《論語》、《孟子》、《中庸》排列的,《三字經》是按《論語》、《孟子》、《中庸》、《大學》順序排列的;《小學紺珠》中的《四詩》指魯詩、齊詩、韓詩、毛詩;而《三字經》中的《四詩》指國風、小雅、大雅、頌。兩書的價值取向存在很大差異。而李良品(2004:159)則指出,《三字經》里有“魏蜀吳,爭漢鼎”的句子,這與王氏在《困學紀聞》
中尊蜀抑魏的觀點大相徑庭。因此,《三字經》的作者不應該是王應麟。
5 以作品的文體和語言特點為標準篩選作者
戴松岳(2008:26-27)認為,《三字經》特有的文體是王應麟所擅長的。宋以前的童蒙教材都是四言,至南宋時才在蒙學發達地區出現三字句的兒童教材,但都很短或不便傳授。只有《三字經》才全篇以三字為句,一氣呵成,縱排橫列,形成一種深受兒童歡迎的新型文體。而且王應麟除《三字經》外,在許多文章中也喜歡用三字句式。戴松岳還認為,《三字經》帶有極明顯的南方方言痕跡,且能無障礙地迅速流傳全國,這只有具有鮮明方言特點又能為北方語言區的兒童所接受的南宋官話才有可能出現的現象。從音韻學上看,用現在的普通話讀《三字經》有許多不協韻處,而用寧波(鄞縣)話來讀,則朗朗上口,非常悅耳。這表明該書作者在編寫時是以南宋官話來編寫的,押的也是當時流行的官韻。由于鄞縣緊靠都城臨安,鄞人又大量在京師做官,四方人士雜居的鄞縣方言保留了大量的南宋官話古韻。這就是如今用寧波話讀《三字經》仍非常押韻的原因了。
而李健明(2006:223)則分析指出,鄞縣和順德方言都保存著完善的古音系統,雖相隔千里,用兩地方言讀誦《三字經》時,一些普通話不押韻的尾詞,用這兩種方言朗讀時卻經常意外地相近或都押韻;此外,《三字經》中還有少量的詞屬于典型的廣東地方語音。他認為,這為作者是粵方言人士提供了有力的佐證。
6 從地域特點和作品的傳播路線推測作者的籍貫
寧波學者認為,《三字經》應產生于重視兒童教育的地區。寧波(當時的鄞縣及明州,是全國進行書院教育、重振儒學的三個地區之一。至南宋更成為兒童教育空前發達的地區。南宋王應麟的《三字經》對兒童教育重視的傳統一脈相承,昭然在目。這在全國除明州外并無第二個地方有此教育傳統和教育環境(戴松岳,2008:26-27)。
戴松岳(2008:26-27)認為,《三字經》有一個奇特的現象,就是國內外同時流傳。早在《三字經》成書不久,日本已傳入《三字經》,明初又有了日語《三字經》,此后又傳入俄國、歐洲和美國,國內至明代已傳遍全國。而中國宋明時與日本通航的城市只有寧波一個港口。《三字經》傳到日本,那表明是從寧波傳過去的。在國內,則是以寧波為中心,同時向北方、西方和南方各省流傳,到明中葉已傳遍全國了。而在廣東省文化廳和社科聯2007年4月3日在順德主辦的“《三字經》作者討論會”上,有與會者指出,從文獻資料看來,至遲在元明之間區適子的《三字經》已經從珠江三角洲向內地和向外傳播,甚至廣東外圍一些孤懸海外的島嶼也以之為訓蒙讀本(阿鐘,2007:23)。
《三字經》作者的考辨是以其它文獻資料為支撐的,而其它文獻資料同樣有待考證,這就形成一個悖論,也是包括《三字經》在內的眾多古籍辨偽的難點所在。本文雖未就作者的歸屬下任何結論,但分析了古籍辨偽的主要方法。而這是同樣至關重要的。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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