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宗偉
小時候喜歡蹲在地上看螞蟻,總是能從螞蟻的生活中發現許多樂趣。大了以后不再看螞蟻,而只顧及自己,螞蟻從我的世界中遠去。偶爾從《動物世界》中再看到螞蟻,帶著一種人的寬容與自以為是,總感覺螞蟻很像人,它們和人一樣覓食、繁衍、結群、打架,甚至像人一樣知道埋葬同伴的尸體。某一天又蹲下來仔細地看螞蟻,才發現原來不是螞蟻像人,而是人才真正像螞蟻。高高在上時,人看不見螞蟻,以為人可以主宰小小螞蟻的生命,蹲下來時,才發現人和螞蟻一樣值得憐憫,人在宇宙之中脆弱如螞蟻。只有放低自己,蹲下來看世界,才會發現世界的真諦。人和螞蟻,本是同類。
我是一只螞蟻,你看不見我,并非我的世界一片黑暗,只是因為我小得難以進入你的視線。
第一次來到這個世界,迎接我的是正午的陽光。陽光很亮,無邊無際地鋪在地上,我被獨自晾在了中央,孤單得有點害怕。
孤獨的時候,有人喜歡和影子做伴,低頭一看,才發現我的影子竟然小得可以忽略不計。我沒有影子,于是,影子就成了我的一個夢想。
蝸牛說,他也害怕無邊無際的陽光,我勸他和我一起去找影子。他說不用,他的影子就背在背上,他可以隨時隨地縮進他的影子里躲避陽光,可我的影子在哪兒?
終于,我找到了第一片影子,在無數的車輪下面。我激動得想奔過去,可它飄忽不定,我忽然感到一陣眩暈。
醒來之后,眼前出現的是一只被軋破肚皮的蟑螂,也許他也曾經像我一樣渴望影子,想在影子下躲避陽光,卻為了影子被車輪碾去了生命。
于是我決定不再去找影子,終日小心翼翼地看護著自己的性命。初次遭遇強敵,我在心里拼命地抱怨自己太小,小得不足以保衛自己。
剛剛死里逃生,驚魂未定,又遇到了險情。這次的經歷卻讓我暗自慶幸,正是因為我小,我才可以在鞋底下找到寬裕的生存縫隙。
在地面上的這些經歷讓我飽嘗艱辛,因此我想遠離地面,向往更高的地方。我爬上一枝蒲公英,在它那濃密絨毛的庇護下,我終于感到了安全和篤定。我以為,爬得越高就能待得越穩。
一陣風打破了我的寧靜,蒲公英的種子載著我一起飛行,快樂又刺激。我又以為,風是世界上最好的東西。
危險卻在短暫的快樂之后不期而至。我怎么也沒想到,來去自由的風竟然把我送往一個死亡之地。
絕望之中,一滴雨砸了下來,意外地救了我的性命,我甚至還沒來得及慶幸,便又開始擔心。
雨水匯成了河流,我奮力地攀上一只花瓣船。在一片汪洋之中,除了任由渺小的自己隨波逐流之外,別無他策。
危機四伏的生活使我很想有個家。我無意中找到了一只蟬蛻,它殼內寬敞又安全的空間讓我十分滿意。我想像蝸牛一樣背著它四處行走,可怎么努力也無濟于事。
樹叢里的蟬紛紛“知了,知了”地嘲笑我。一只好心的蟬對我說:“這是我丟掉的東西,它不屬于你。我只有丟掉它才能學會飛翔。如果你不舍棄一些東西,你將永遠無法長大。”
我在困惑和無助中到處流浪,一只好心的百足蟲讓我坐上他的列車去旅行,可我卻不知道終點該在哪里。或許,我只是想找一個伙伴來打發寂寞。
偶然地,我認識了一支溫度計,她的優美體形讓我一見傾心。我溫柔地撫摩過她的每一格刻度,她卻測不出我的溫度。我無奈又傷心,便問她,怎樣才能溫暖她的心?她說,她需要時間。
但我不知道什么是時間,只知道人們總是習慣于用三根針來把它釘在墻上,或貼在腕上。我以為,時間不過是針的轉動而已。
在變成化石的魚身上,我終于看到了時間的痕跡,當年的他一定像我一樣不知道時間的意義。原來,要真正明了時間的存在就需要付出生命。
我開始對生命的意義產生了懷疑。為了找到答案,我不辭辛勞地爬行在書上,一個字一個字地搜尋,最終卻發現,在書中的爬行只是一場鍛煉肢體的游戲。
從書山上下來,我遇到了一個生活在書山腳下的放大鏡,從它的反射光中,我第一次看到了自己。我驚訝于鏡子中超乎自己想象的龐大形象,才發現自己原來也很強大。
我開始重新認識自己。我確信是我的強大軀體爆發的力量壓碎了玻璃。此刻,我已不再需要找伙伴,我只想出去當一個英雄。
我終日懷揣著做英雄的夢想,四處游蕩,卻不知英雄究竟應該怎樣去當,直到我遇見了一群正在搬運糧食的同類,我心里那個當英雄的欲望才真正開始膨脹。
同類們領著我去觀賞他們飼養的蚜蟲。我才意識到,原來還有比我們更弱小的生命愿意充當我們的奴隸。我對自己的力量也變得更加自信。
我終于明白,英雄是需要別人仰望的,只有湮沒群體才能凸顯英雄的力量。為了指揮群體,我挑動了一群同類與另一群同類的爭斗。
爭斗越來越激烈,我看到同類們在其中熱血沸騰,不斷有其他同類受到感染參與進來,終于發展成相互對峙的血淋淋的戰爭。
戰爭的規模越來越大,一片狼藉的戰場上已經難分彼此,甚至同伙們也開始自相殘殺。我發覺我已經徹底失去了控制力,只能無奈地在一旁觀望。
夜晚終于來臨,夜幕下的戰場上尸橫遍野,一片荒涼,我被湮沒在其中,找不到方向。冷風乍起,我陡然清醒,原來我的英雄夢居然要以成千上萬同類的生命為代價。我覺得自己很臟。
死寂過后,我和我的同類們都恢復了安靜。我們默默無聲地打掃戰場,抬著身首異處的同類們的尸體,我們一路無語。
我獨自悄悄地離開了同類,踽踽獨行。路邊躺著一具香煙的尸體,我想將它掩埋,卻發現只不過是以一種灰燼掩蓋另一種灰燼,既已成灰燼,又何必再蓋?
我攀上一根竹枝看風景,爬上去之后才發覺原來是一只竹節蟲,他把自己藏得如此巧妙,既讓自己安全也讓別人放心。我終于明白,英雄只想凸顯自己,而智者卻想把自己隱藏起來。
我也學會了隱藏自己,藏得越深,我便越能安然享受食物的美妙與不受驚擾的寧靜。我想盡各種辦法隱藏自己,有時甚至會為隱藏技術的高超而暗自得意。
我把自己淹沒在他們嘈雜的聚會中,想鬧中取靜。可藏得越深,心里的孤獨便越加劇。我發現,我和他們表面是如此相似,可本質十分不同,這時候,我開始真正地想找一個朋友。
我知道,真正的朋友可遇而不可求,所以我從不奢望能找到知己。我終日鎖著自己的心,直到與他相遇,他成了打開我心門的鑰匙。
我和他的天平永不傾斜,并非因為我們太小太輕,無法稱量,而是因為知己的心永遠有相等的重量。
我和他相伴閑游,日子過得無憂無慮。人們把錢當成生命,所以錢帶給人痛苦;而我們把錢當成玩具,所以錢帶給我們快樂。
我們的生活偶爾也會遇到點險情。某日,我口渴,想去湖邊喝水,幸虧他及時拉住了我。他告訴我,那不是湖,是人的唾沫,湖沒有危險,人的唾沫卻會把你淹死。我驚出了一身冷汗。
秋天來了,我們相伴勞作,一起準備儲藏越冬的食物。食物雖不豐厚,我們倒也心安理得,知足而快樂。
我們覓食時,常常會遇到同類。我嘲笑他們把人嘴里吐出的垃圾當寶貝往回運。朋友卻說,人總以為他們吐掉的是沒用的東西,焉知他們留在肚里的不是真正的垃圾?
天氣越來越涼了,我的朋友在寒冷面前有些體力不支,即將離我而去,我心中不忍,想盡一切辦法挽留他的生命。
我找到了一大片溫暖的羽毛,欣喜地想招呼朋友前來躲避風寒。
驀地,羽毛在眼前消失了。我這才發現找錯了地方,慌忙逃離險境。朋友打趣道,有時最溫暖的地方恰是最危險的地方,還是不去為妙。
朋友的身體越來越弱。我尋到一枚藥丸,朋友笑著說,藥丸治得了人的疾病,卻救不了我們的命,病雖可治,命卻不能醫。
我不甘心命運的安排,想去賭一賭天命,可我費盡了所有的力氣也轉不動賭盤上的骰子。朋友又笑著說,你以為你能轉動命運,其實是命運在轉動你,不必去浪費力氣。
冬天在一步步逼近,越來越多的生命走到了盡頭。無論他們曾經多么強大,或者多么弱小,此刻他們都一樣平等,一樣安靜。我終于領悟,大自然在生死面前最公平,因而它的力量也最不可抗拒。于是,也便懂得,對于尚存的生命,最好的態度不是挽留,而是珍惜。
人們喜歡在紙上畫各種各樣的風景,想用紙把風景留住。我和我的朋友都只喜歡在紙上漫步,回憶美好的時光,卻不留任何痕跡,因為我們已把風景記在了心里。
在死亡面前,朋友始終比我平靜,他在清涼的秋風中安詳地離去。
我為他唱了一夜的歌,雖然我吹不響竹笛,你聽不見我的聲音,但我知道他能聽見我的歌唱。
寒冷已降臨,我知道或許我也將到我的朋友那兒去。如今我仍舊獨自待在白晃晃的陽光下,但我已不再孤獨。
我是一只螞蟻,我生活在你看不見的地方。雖然我的世界充滿黑暗,但如果你耐心地聽完了我的故事,你就為我的世界投下了一束光。
(嚴 惜摘自江蘇文藝出版社《蟻囈》一書,朱贏椿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