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克微支
有一次,離巴拿馬不遠的阿斯賓華爾島外的燈塔看守人忽然失蹤了。找一個新的燈塔看守人,這是駐巴拿馬的美國領事的任務。根本沒有人愿意應征候補,燈塔上的生活是非常艱苦的,這個燈塔看守人差不多就等于一個囚犯。除了星期日以外,他不能離開這個全是石頭的小島。每天有一條小船從阿斯賓華爾島上給他送糧食和淡水來,可是馬上就開回去。
一個老人來應征,他有七十來歲了,但精神矍鑠,腰背挺直,舉止風度都宛如一個軍人。他的頭發已經全白了,臉色黑得像一個克里奧爾人,但是看他那雙藍眼睛,可知他絕不是一個南美洲人。他的臉色有些陰沉和悲哀,但顯得很正派。
“你從什么地方來的?”
“我是波蘭人。”
“你以前在什么地方做事?”
“做過好些事,沒有一定。”
“可是一個燈塔看守人是要肯長住在一個地方的。”
“我正需要休息啊。”
“你辦過公事沒有?有沒有公職人員的證明文件?”
這老人就從懷里掏出一塊褪色的綢包解開來,說道:
“這些就是證件。這個十字勛章是在1830年得到的;這個是法國勛章,我在卡羅斯黨戰爭中得到的;這是第三個法國勛章;第四個是我在匈牙利得到的。此后,我又在美國跟南方打仗,可是這一次他們沒給勛章。”
“哦,史卡汶思基?這是你的名字嗎?哦!你真是個勇敢的士兵。”
“我也能做一個忠誠小心的燈塔看守人。”
“做這件事要每天好幾回爬上塔樓去的。你的腿夠不夠勁?”
“我就是靠兩條腿穿過大平原走來的。”
“你懂不懂海事?”
“我在一條捕鯨船上做過三年事。”
“不過我總覺得你去看守燈塔,似乎太老了。”
“大人,”這個應征者忽然神情激昂地說,“我已經流浪得很疲倦了。你知道,我做過的事情也不少了。這是我心里熱烈向往著的一個位置。我現在老了,我要的是休息。我對自己說:‘你得在這里待下去,這是你的港口了。”老人蔚藍的眼睛里,顯示出一種真摯祈盼的神色。
“好吧,我就錄用你,你去做燈塔看守人吧。還有一句話,萬一有什么失職的情形,你將被革職。”
“知道。”
一小時又一小時、一日又一日、一星期又一星期地過去了。伴著四周這些異常單純而偉大的景色,老人已消失了他一己的感覺,他的存在已經不再是一個人,而是逐漸與周圍的云天滄海融為一體了。他沉浸其間,任其搖蕩,恬然自忘其身;于是在他的逼仄的生命中,在這半醒半睡的狀態中,他發現了一種偉大得幾乎像半死的休息。
但是驚醒的時候來了。
某一天,小船送來了淡水和食物。一小時后,史卡汶思基從塔上下來,看見除平時的那些東西之外,還多了一個粗布包裹。包上貼著美國郵票,寫著“史卡汶思基大人收”。
老人滿心奇怪地解開包裹,見是幾本書。他挑了一本,看了看,隨即放下。他的手劇烈地顫動起來。他遮掩著眼睛,好像不信似的,仿佛在做夢一般。原來這本書是波蘭文的——這是什么意思?這又是誰寄來的?起初,他分明已經忘記了當初他來做燈塔看守人的時候,他曾從領事那里借看《紐約先驅報》,看見報上載著紐約成立了一個波蘭僑民協會,于是他立刻捐助了半個月薪俸,因為他在塔上沒有什么花銷。那協會就寄贈他這幾本書,表示答謝。
包裹攤開在他面前,被午后的陽光照得清清楚楚,這上面的一本已經翻開了。當老人伸出手去想再把它拿起來的時候,他在寂靜之中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他一看,這是一本詩集,封面上用大字印著書名,底下印著作者的名字。這個名字對于史卡汶思基而言并不陌生,他知道那是一個大詩人的名字,1830年他曾在巴黎讀過他的著作。在隨后顛沛流離的生活中,很難遇到一個波蘭人,至于波蘭文的書,他更是一本也沒有看到過。因此,他以更大的熱忱,翻開了第一頁。這時,他好像要在這孤島上舉行什么莊嚴的典禮似的。實則,此刻正是很靜穆的時候。阿斯賓華爾的大鐘,正在鳴報下午五時。
在這肅穆中,可以聽到老人那顫抖的聲音,他正在高聲吟哦,好像這樣才能對他自己有更好的了解——
只有失掉你的人才知道他應該
怎樣看重你,今天,我看見而且描寫
你的極其輝煌的美麗,因為我正在渴望你。
到這里,他讀不出聲了。文字好像都在他眼前跳躍起來,仿佛心坎里有什么東西在爆裂,像波浪似的從他心頭漸漸地洶涌上來,塞住了他的喉嚨,窒息了他的聲音。過了一會兒,他勉強鎮定下來,再讀下去:
圣母啊,你守護著光明的琛思妥訶華,
你照臨在奧斯脫羅孛拉摩,又保佑著
諾武格羅代克城及其忠誠的人民,
正如我在孩提的時候,我垂淚的母親
把我交托給你,你曾使我恢復了健康,
當時我抬起了了無生氣的眼睛
一直走到你的圣壇,
謝天主予我以重生——
現在又何不顯神跡使我們回到家鄉。
讀到這里,老人心如潮涌,不能自制。他哽咽起來,頹然仆地,銀色的頭發拌和在海砂里。他離開祖國已經四十年了,聽不到祖國的語言也已經不知多久,現在,這語言卻自己找上他——跨越重洋而到另一半球上訪他于孑然獨處之中。使這位老人站在那里哽咽不止的,并不是什么苦痛,而是一種油然而起的博大的愛心,在這種愛心之前,別的一切事情都是無足輕重的。所以他只以這一場偉大的哭泣來祈求他熱愛的祖國給他以饒恕,他的確已經把祖國丟在一邊,但是現在,仿佛由于一個神跡似的,它竟回到他身邊來,于是他的心就跳躍起來。
過了好久,老人還躺在那里。海鷗在燈塔上空飛翔呼叫,翅膀拍打的聲音驚醒了他。他已經哭了個痛快,這時才得寧靜與和暢,他的眼睛反而神采奕奕。夕陽已經沉到巴拿馬園林背后,但是大西洋上還很光亮,室外尚能看得很清楚,于是他便讀下去:
現在請把我渴望的心靈帶到那些
山林中,帶到那些綠野上去吧。
終于,短如一瞬的暮色沉下來,遮隱了白紙上的文字。老人便枕首于石上,閉著眼睛。
平時在這個時候,他的燈早已照耀在黑暗的海面上了,但是此刻,他正在祖國的村莊里。
他沒有看見他所誕生的屋子,因為已經被戰爭毀了;他也沒有看見他的父母,因為當他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他們已經死了;但是村子里的景色依然如舊,好像他昨天才離開——整整齊齊的一排茅屋,窗子里都透著燈光,土山、磨房,相對的兩個小池塘,通夜喧鬧著蛙鳴。但這實在是田野,不久你就會在黑暗中聽到雞的啼聲,而蘆葦叢中的白鷺也會叫起來。夜色很平靜,天很冷——一個真正的波蘭之夜!在遠處,松林正在無風而自響,宛如海上的濤聲。東方快發白了。真的,雞已在籬落間啼起來,一家家的互相應和著,天上已經有鸛鳥在飛鳴而過。天已漸明,夜色逐漸衰淡下去。林樹、叢莽、村莊、磨坊以及白楊,都已從黑暗中顯現出來。井上的轆轤正在像塔樓上的金屬旗那樣“吱吱”地響。在鮮紅的晨曦中,這是多么可愛,多么美麗的國土呀!啊,這至愛的國土,這唯一的國土!
別做聲!這守望著的哨兵聽見有腳步聲——一定是有人來換班了。
忽然,有人在史卡汶思基頭上喊道:
“喂,老頭兒!起來!這是怎么回事?”
老人睜開眼來,吃驚地看著站在他面前的人。殘余的夢境在他頭腦里和現實斗爭著,終于是這些夢境由模糊而至消失。在他面前,站著的是港警約翰生。
“怎么了?”約翰生問,“你病了嗎?”
“沒有。”
“可是你沒有點燈,你被免職了。一條從圣吉洛謨來的船在海灘上出了事,虧得沒有淹死人,要不你還得吃官司呢。跟我一道上船走吧,其余的話,你會在領事館里聽到的。”
老人臉色慘白。當夜他的確沒有點燈。
(蔣志平摘自浙江文藝出版社《二十世紀外國小說讀本》一書,本刊有刪節,李曉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