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望泰姬陵

趙麗宏

去印度，當然要去看看泰姬陵。

泰姬陵坐落在阿格拉。從新德里坐車去阿格拉，不到兩百公里路程，花了將近四個小時。沿途沒有特別的風(fēng)景，經(jīng)過一些小鎮(zhèn)，可以看到衣著鮮艷的印度人在路邊擺攤、閑逛、大聲喧嘩，孩子們在車窗前舉手晃動著不知名的食品向車上的人兜售。女人頭頂著水罐行走在樹蔭下，優(yōu)美如舞蹈。不時可以看到自由散漫地臥在路邊或者悠閑漫步的牛，也有大象，步履穩(wěn)健地在路上行走，它們是印度人溫順的坐騎。

阿格拉是印度最重要的旅游城市，擁有兩處世界文化遺產(chǎn)，泰姬陵和紅堡。進入阿格拉時，這里的情景令我吃驚。這竟然是一個破舊臟亂的城市，汽車經(jīng)過市區(qū)，只見歪斜的商鋪，喧鬧的人群，馬車、羊群混雜在一起，更有黑色或者黃色的牛三兩結(jié)隊，昂然從集市中走過，旁若無人。陪同的印度青年對我說，阿格拉城里很亂，晚上他也不敢去那里。然而偉大的泰姬陵就在這座城市的側(cè)畔。現(xiàn)代的嘈雜粗陋，襯托著古時的精美恢弘。

泰姬陵用白色大理石建成，巍峨而精美，如藍天下的一朵白色蘑菇云，又如一座凜然的雪山，在午后的陽光下閃爍著圣潔的光芒。這是一個印度國王為紀念其去世的愛妻而建造的一座陵寢，一座伊斯蘭風(fēng)格的巨大建筑，被認為是人類的建筑奇跡之一。在很多人眼里，它是永恒愛情的象征。印度五世國王的愛姬病重彌留時，悲痛的國王許諾，將在她離開人世后為她建一座舉世無雙的最美的陵墓。愛姬病逝，國王便開始實踐對亡妻的諾言，舉全國之力大興土木開工建陵。當時的印度，國力雄厚，然而建這座陵墓，絕非平常之事。國王令下，全國動員，設(shè)計、采辦、運料、施工，工程浩繁，猶如秦始皇修長城。這位國王在位時，建造泰姬陵就成了他生活中的頭等大事。巨大的施工現(xiàn)場，每天有五千個工人在勞作，工程延續(xù)了整整二十年，無數(shù)人為之流汗流血，甚至喪命。當泰姬陵完工時，見到它的人都驚呆了，天地間聳立起的這座純白色的巨大建筑，端莊、宏偉、神秘，集圣潔和華麗于一身，它的美震撼了所有人。泰姬陵用數(shù)以萬噸的白色大理石建造穹頂主體，用來自世界各地的彩色大理石鑲嵌墻上的花飾和可蘭經(jīng)文。陵寢周圍巨大的方形平臺和階梯，也用白色大理石鋪就。瞻仰陵寢的人們赤腳走上臺階，經(jīng)過平臺，仿佛是一步一步進入一座純潔的白玉之山。陵寢的方形平臺四角建有四座立柱形高塔，塔頂也有圓形穹頂，和巍峨的陵寢主樓渾然一體。陵寢平臺兩側(cè)有兩幢對稱的紅色建筑，右側(cè)為清真寺，左側(cè)為昔日賓館。在這兩幢紅色建筑的襯托下，更顯出主體陵寢耀眼的潔白。國王兌現(xiàn)了他的諾言，為亡妻建造了一座獨一無二的偉大陵寢。這恐怕是有史以來人世間成本最高、代價最大的愛情紀念。

我參觀泰姬陵時，向陪同的印度朋友提了一個問題：泰姬陵的設(shè)計者是誰？在介紹泰姬陵的資料上，沒有看到有關(guān)設(shè)計者的文字。印度朋友告訴我，設(shè)計者是一位名叫穆罕默德的波斯建筑師，他不僅設(shè)計了泰姬陵，還親自參與了整個建筑過程。泰姬陵建成后，他得到的獎賞是被國王砍去右手，為的是不讓他再有機會設(shè)計相同的建筑。而穆罕默德面對自己設(shè)計的這座美麗建筑，坦然受刑，覺得死而無憾。作為建筑師，能有機會把美妙的夢想變成現(xiàn)實，是莫大的幸福。泰姬陵建成之后，歷史記載中再沒有出現(xiàn)過有關(guān)這位偉大建筑師的只字片言，很多人認為，是國王殺害了他。失去手臂的設(shè)計師，并沒有失去設(shè)計的能力，國王擔心他再為別人設(shè)計相同的建筑，這樣，就會破壞他對亡妻的承諾。尊貴的帝王之諾與一個平民的生命相比，孰輕孰重，那是不言而喻的。一個偉大的設(shè)計師，竟成為自己設(shè)計的陵寢的殉葬品。

我無法證實這個故事，但我相信這不會是好事者的杜撰。如今的參觀者，都稱道國王和泰姬的愛情，以為這宏偉的建筑便是人間情愛的象征。有誰還記得這位穆罕默德，記得這位用生命設(shè)計了泰姬陵的天才建筑師？泰姬陵上，沒有他的名字，人們津津樂道著帝王和妃子的愛情，卻忘記了這位偉大的建筑師。我想，在泰姬陵前，應(yīng)該為穆罕默德塑一座雕像，讓他揮動著那只沒有手掌的右臂，向每一個來這兒的游人講述他的故事。

關(guān)于建造了泰姬陵的這位國王，史書上有詳盡記載。他為亡妻建成陵寢之后不久，他的兒子便篡權(quán)奪位，把他趕下了臺。建造泰姬陵，幾乎耗盡國庫，造成饑荒蔓延，民怨沸騰，這也為兒子篡位提供了理由。被廢黜的老國王被關(guān)在離泰姬陵幾公里外的紅堡中，他向新國王提出一個要求，希望在自己囚室的窗前能遠眺泰姬陵，兒子滿足了他。我去紅堡參觀時，印度朋友把我?guī)У疆斈昵艚蠂醯哪莻€房間。說是囚室，其實是豪華宮殿中寬敞的一間，墻上的窗戶正對著泰姬陵的方向。幽禁此地的老國王遙望著亡妻的陵墓，會有什么聯(lián)想呢？雖然泰姬陵離這里不遠，卻似遙隔天涯，可望而不可即。對他來說，建造陵寢、遙望陵寢的時光，比他和泰姬共同度過的歲月，不知要漫長多少倍。

紅堡是昔日皇宮，宮殿外墻多用赭紅砂石砌成，遠望一片紅色，故得名。我登上紅堡時，正是日暮時分，殘陽如血，染紅了地平線上默默矗立的泰姬陵。從囚室窗戶看出去，泰姬陵猶如盛開在天邊的一朵巨大花朵，也如大地上蹲伏著的一頭紅色巨獸,更像是天外來客，遙遠而神秘。在我的冥想之中，遙遠的地平線上，永遠徘徊著兩個幽靈：一個是陵寢主人的丈夫，那位在紅堡囚室中郁郁終老的國王，他只能孤獨地遙望著泰姬陵；一個是被砍斷手臂的偉大建筑師穆罕默德，他或許會追隨著來自世界各地的參觀者，傾聽他們對自己作品的評論，在連綿不絕的驚嘆聲中，他或許會欣慰地一笑。

（Getty Images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