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曉方
對于大師,我不知道標準是什么,也不知道,懂十二國語言、有上千萬字著作的大師和只說中文、著作不足百萬字的大師,含金量有多大差別。仔細回味,發(fā)現(xiàn)做大師難,難的是有人稱之為大師,難的是成為大師還要代表一大群人說話。更難的是,被稱為大師之后,申明不想當大師而繼續(xù)干著成就大師事業(yè)的大師。
不過我還是認為,大師當中最難的是讓專家點頭、百姓鼓掌而且還會搞笑的,這種大師非啟功先生莫屬。
啟功先生揚名不在于他是雍正皇帝的第八代玄孫,也不在于他是北京師范大學的資深教授,而在于他的書法藝術(shù)、古代書畫碑帖鑒定和古漢語研究。這幾個領(lǐng)域,除了給人莊重、深厚、嚴謹、脫俗的感覺之外,和搞笑沒有什么關(guān)系。不過啟功老爺子確實搞笑,太搞笑了。
和黨派搞笑
大學黨組織積極發(fā)展黨員,某教授申請加入,有領(lǐng)導(dǎo)走訪啟功先生征求意見。先生若有所思,沒有給予正面點評,反而娓娓道來:“本來一棵樹上好好待著幾只鳥,這時從別的地方忽然飛來一只鳥,結(jié)果樹上不見得多了一只鳥,而可能所有鳥都飛走了。”來人遂心領(lǐng)神會去也。
1982年,先生在香港中文大學講學,與一位國民黨人教授在休息室座談,說起民國年間國民黨元老的掌故。論及汪精衛(wèi)的書法,某教授答曰未曾見過。啟功先生當即說道:“是國民黨員都應(yīng)該知道總理遺訓——‘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這遺言不就是汪兆銘(汪精衛(wèi))的手書嗎?”某教授當時囁嚅而不知所言。事后啟先生談起此事,頗有幾分得意說,這是新中國成立以來他和國民黨的第一次交手,國民黨也有數(shù)典忘祖之人。
和電視臺搞笑
央視有專欄節(jié)目“東方之子”,專門介紹社會名流,自然想到采訪啟功。最初,與先生聯(lián)系時即云:“我們這個欄目,采訪的都是知名的專家、學者、社會精英,故名‘東方之子。”老先生聽罷應(yīng)聲回答:“我不夠你們的檔次,我最多是個‘東方之孫。”拒絕了。
后經(jīng)眾多同事、好友游說,先生終于同意在寓所接受采訪。采訪組一上來就列舉眾多頭銜,先生一句話輕輕撥開眾多桂冠:“這叫此地無砂,紅土為貴。”之前,一個學生在場協(xié)助準備資料,以為先生會把學術(shù)著作和詩書畫集都拿出來以供拍攝。見先生堅持只擺學術(shù)著作和論文集,大為不解,啟功則說:“我首先是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古典文學的老師,其次是國家文物鑒定委員會的鑒定人員,書法、繪畫、做詩、填詞有什么好說的,不過是業(yè)余愛好,是你做這個工作本應(yīng)該會的,值得一說嗎?”
先生90歲高齡時,央視又去了他的寓所采訪,坐定之后主持人自然以名譽桂冠拉開話題:“大家公認您是一位享譽海內(nèi)外的書法家,可是您在文物鑒定、古漢語研究上也取得了很高的成就……”高帽子一舉,先生身體前傾目視主持人說:“我告訴你,不是這樣,如果我說我會飛,你信嗎?”主持人一時不知如何回話,囁嚅道:“當然不信。”先生隨即說:“所以說,我說的話也是不算數(shù)的。”
和權(quán)貴搞笑
一位空軍高級將領(lǐng)派秘書前來求字,秘書開門見山地擺明來頭、說明背景、提明要求,大有直升機空降之勢。啟功先生正兒八經(jīng)問那空軍將領(lǐng)的秘書:“我要不寫,你們會不會派飛機來炸我?”秘書聽得一愣一愣的,摸不著頭腦,連忙說:“哪里!哪里!”先生接著說:“那好,那就不寫了。”拒之于千里。香港著名電影導(dǎo)演連續(xù)拍了兩部清宮故事片,請先生題片頭字,末代皇后婉容的老家來人請題匾,都被先生堅決拒絕。之后他多次對好友說起,還心情不平靜:“他們都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想叫我寫什么我就得寫什么!”還有人請先生題“長江”二字,先生也拒絕了,回頭對好友說:“他們是‘長江賭場,還是‘長江妓院?凡是招搖者必然心不誠。”
1994年,韓國總統(tǒng)金泳三來訪。外交部禮賓司問先生能不能見,又說這次金泳三總統(tǒng)在文化界只想見啟功一人,時間半小時,地點釣魚臺國賓館。先生說:“金泳三總統(tǒng)要接見我,30分鐘我出來,他又得忙別的,于禮節(jié)恐怕不妥,那倒不如不去,請醫(yī)生開個假條轉(zhuǎn)過去得了。”第二天國賓館領(lǐng)導(dǎo)送來金泳三總統(tǒng)給先生的花籃,上面有個小條子:祝先生早日康復(fù)。國賓館領(lǐng)導(dǎo)對先生說:“韓國元首在養(yǎng)園齋用餐,那里有先生寫的八扇屏風,他獨自徘徊看了很久,其心情可想而知。”先生對身邊的人嚴肅地說:“大夫無朝外王之禮,他是韓國大總統(tǒng),沒有召見我的資格;我是中國百姓,也沒有朝拜他的理由。所以,就不去了。”
和學生搞笑
“文革”后,北師大第一批研究生畢業(yè),幾個同學去拜訪啟功先生。一位四川籍同學說要回四川大學謀職,先生自告奮勇說可以寫一封推薦信,說著就退到小書桌提筆鋪紙寫起來。同學們繼續(xù)聊天,不一會兒,先生已經(jīng)寫好。展開一讀,竟是一篇古雅典重、語言精美、朗朗上口的駢體文,在座同學無不驚呼贊嘆。先生徐徐說道:“這沒什么,這是我的強項,其實我最適合做一名專門起草文書的僚員。”
一個博士畢業(yè)生回憶:1991年1月17日,美國向伊拉克宣戰(zhàn),是日正值我博士論文答辯。答辯席上坐著北大、中國社科院的名家,氣氛緊張,我手心出汗。啟功先生第一個向我提問,問題卻很突兀:“打起來沒有啊?”我答:“打起來了!”全場哄堂大笑,氣氛活躍,我也為之一振,對答如流,順利過關(guān)。先生這也許叫玩世,但我理解先生他把這些都視為儀式,在他內(nèi)心深處有著真正的嚴肅。
和病痛搞笑
先生晚年多有病痛,頸椎骨質(zhì)增生導(dǎo)致頭暈,開始他不大去醫(yī)院,一旦去了,搞笑打油詩也就來了——《沁園春·病》:舊病重來,依樣葫蘆,地覆天翻。怪非觀珍寶,眼球震顫;未逢國色,魂魄拘攣。鄭重要求:“病魔足下,可否虛衷聽一言?親愛的,你何時與我,永斷牽纏?”多蒙友好相憐,勸努力精心治一番。只南行半里,首都醫(yī)院,縱無特效,姑且周旋。奇事驚人,大夫高叫:“現(xiàn)有磷酸組織胺。別害怕,雖藥稱劇毒,管保平安。”
后來他做了頸椎牽引術(shù),躺在牽引床上吟《西江月》:七節(jié)頸椎生刺,六斤鐵餅拴牢。長繩牽系兩三條,頭上數(shù)根活套。雖不輕松愉快,略同鍛煉晨操。《洗冤錄》里每篇瞧,不見這般上吊。
后來先生又發(fā)心臟病,送入醫(yī)院搶救,榻上口占長句:填寫診單報病危,小車直向病房推,鼻腔氧氣徐徐送,脈管糖漿滴滴垂,心測功能粘小餅,胃增消化灌稀糜,遙聞低語還陽了,游戲人間又一回。
啟功先生也被人們稱為大師,不知道值幾多金銀。每當聽到有人尊稱他大師時,他便說:“你們少說了一個‘犬猶兒。我是那個獅。”說完,向人做獅吼狀。在我看來,他給后世留下的是一片無邊的心海和眾多燦爛的漢字書法,而不是許多是是非非!
(韓 搖 成摘自互聯(lián)網(wǎng),李 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