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鈞
大車禍現場死傷枕藉,死者不是滿面血污,就是渾身污泥,景象非常狼狽、凄慘。這時,一個衣衫陳舊的工人,帶著嶄新的毛巾來為尸體擦拭、整容,猶如對活人一樣輕柔。這名工人的舉動使現場的工作人員一致靜下來,注目了好一會兒。大家眼看著這個工人行善之后滿眼淚水,不跟任何人交談,低著頭走開。
消息由現場傳到辦公室,大家對這個行善的工人贊嘆不已。有一個讀過半本心理學的人插進來說:“我們對那工人的行為不必驚奇,也用不著佩服,他之所以這樣做,必定有他自己的理由。他在心理上有這樣做的需要,他已經得到滿足。”經過這一番提醒,每個人都想起自己看過的半本心理學,承認這個問題沒有再繼續探討的必要,對那個工人也不再付出敬意。
現代人都有一點心理學常識,看過解釋人類行為動機的一些小冊子。這些小冊子的確能幫助我們了解同類,但是也往往使人看不出屈原的行為到底有什么可敬,馮道的行為到底有什么可恥,滿紙“刺激”、“反應”、“平衡”、“適應”,不見價值判斷。人們對“苦行”早已失去尊敬,因為皮毛心理學說:“他有自虐傾向。”“忠”是美德,可是皮毛心理學對“忠”的解釋,無論忠于諸侯、忠于國家,還是忠于幫會,都適用。
現在多數人對善行的感動和對惡行的激動遠不及古人。這絕非僅僅因為他們忙碌,而是他們的“認知系統”起了重大的變化。他們把善和惡當做了同一貨色的兩種不同包裝。這都是“半本心理學”惹的禍!
(樸 華摘自國際文化出版公司《我們現代人》一書,圖選自山東美術出版社《從圖形到標志》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