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賢治
今年2月,署名寓真的作者,在《中國作家》雜志刊發長文,以檔案輯錄的形式,再現聶紺弩案的真相。3月間,章詒和在《南方周末》接連發表文章,用個人經歷和書面材料相印證,所言一樣是告密問題。在此前后,網上還流傳高爾泰是否有過告密歷史的論辯,以及其他一些相關的史實,一時在海內外興起頗不小的波瀾。

前東德秘密警察檔案館。檔案公布后,人們發現許多身邊的人,曾是秘密警察的長期線民——告密者。
關于延綿了幾十年的政治運動,直至被稱為“十年浩劫”的“文革”,過往的敘事全在于暴露“全面專政”的陽面,比如批斗會、體罰、逼供、互相揭發等;至于由組織安排“坐探”、“臥底”,采取孫猴子鉆進鐵扇公主的肚皮里去的戰術,窺探陰私,然后置人于死地的情況,從來不曾有過如此公開的、集中的披露。
告密是一個特殊的時代環境的產物,作為一種較為普遍的社會行為,確乎成為過去;但是,作為一種文化,已然進入幾代人的精神生活之中。因此,無論個人還是社會,都必須具有正視的勇氣。惟有敢于正視,才有深入的理性思考,不然,我們將長期無法擺脫這樣一份陰郁的政治遺產的糾纏。
說,還是不說?
偉大的民族,必定是一個珍重歷史的民族。
歷史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它是人類自身的成長過程及見證。無論是充滿挫敗、傷痛、恥辱,還是光榮的凱旋,這份經驗,都能給未來提供指引。沒有燈塔,便只有回顧;除此之外,我們不可能找到任何可以作為參照的事物。
所謂歷史,實質上是個人記憶和集體記憶的集成。集體記憶、關涉人們的共同命運,內容包括大大小小的事件、人物、場景,以及由此構成的社會場域與時代氛圍,但是,記憶的主體仍然是個人。有三種記憶模式:實錄記憶,認識記憶,批評記憶。其中,實錄無疑是第一重要的,就是說,必須最先把真實呈現出來。自然,建筑、文物、視象等都可以成為記憶的實證,但是,最常見的載體,還是被賦予了確定意義的文字和聲音。
于是,國家有檔案館,保存了包括告密在內的檔案。寓真所述關于聶紺弩案的材料就出自這里。此外,還有個人回憶錄、日記、書信,以及口述實錄等,都可以留下真實的記憶。但是,假使當事人或掌握史料者拒絕公開事實真相,那么我們面對的歷史就將因沉默而余下許多空白。這樣的歷史是有缺陷的,不完整的,甚至可能是虛假的。
說,還是不說?不但影響歷史的真實性,而且還存在著一個公正性、正義性問題。在這里,所謂“告密”,不是一般的秘密,而是有其特定內涵的,所指是在特定的歷史時段里,構成政治陷害的一個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其中既有加害人的法律責任和道德責任,也有受害人的無辜的損失與犧牲:兩者還共同構成為一種社會影響,通過相關的人際關系進行傳播,毒化社會空氣,形成信任危機。只要告密的骯臟的事實沒有被揭露,只要歷史呈匿名性質,無庸諱言,事實上我們仍將生活在彼此防范、怨恨,而又充滿和諧溫馨的謊言之中。

2009年1月15日,德國總理默克爾參觀前東德秘密警察檔案館。在看到當年的恐怖罪行時默克爾說:“我們不能忘記這段歷史。”
哈維爾說:“我相信說出真實總是有意義,在所有的環境中?!闭f出真實,不但在于拯救記憶,拯救歷史,首先在于拯救我們的良知。喪失良知的社會是可怕的社會。
誰之罪一:社會機制
在告密的往事公諸報端以后,輿論界緊接著的問題就是:誰之罪?
《南方周末》發表李大鈞的文章,質疑章詒和,除了告密的事實之外,主要是辯護告密者的人格問題。在那個“火紅的年代”,眾所周知,告密并非是個別的偶然性事件。假若從普遍性來看,則可以肯定社會機制出了故障,而非僅僅取決于當事人的道德人格。
其實,告密并非中國所獨有,正如貪污腐敗一樣,乃是一種世界性現象,而且古已有之。比較而言,告密具有某種一致性,與制度、權力及道德有關。但是,在不同的國度和時代里,其起因,內容和方式,以及發生的程度,仍然有很大的差別。
可以比較一下上個世紀30年代蘇聯肅反和美國50年代的“麥卡錫案件”。
1935年,斯大林在殺害基洛夫之后,清洗異己以致濫殺無辜愈演愈烈,至1937年達至高峰。告密成為一種流行文化。所有人,所有機構,甚至最高權力機關的人物也不可避免地卷入其中。安全機構“契卡”成立后,斯大林借列寧之口說:“列寧教導我們說,每個黨員都應成為‘契卡的代理人,即要觀察和報告?!庇终f:“如果我們因為什么而痛苦的話,那絕不是因為告密,而是因為沒有告密。”告密,鼓勵和保護告密成了契卡的重要工作,告密者被稱為“志愿者”、“編外契卡”。中央監察委員會主席古比雪夫說:“預報不良現象不是告密,而是布爾什維克黨員的職責?!备婷艹闪它h性的表現,實際上,在肅反運動中成了黨的一項中心工作。據英國歷史學家的一部關于斯大林時代的政治生活的著作《耳語者》所引一名高級警官的說法,每5名蘇聯的機關工作者,就有1名告密者;又稱僅莫斯科,6到7戶人家即有1名告密者,蘇聯主要城市中經常向當局告密的臥底便占總人口的5%。從這些驚人的數字看來,當時的蘇聯,確實如詩人曼德爾施塔姆所形容的那樣,是一個“狼在追獵的世紀”。我們所熟知的作家索爾仁尼琴,包括曼德爾施塔姆本人都是因此成為狼的獵物的。在曼德爾施塔姆的詩中,便多次出現“告密者”一詞。
斯大林主義影響到哪里,哪里就有狼群出沒。英國作家奧威爾的小說《1984》,就是根據西班牙內戰的親身經歷,以及蘇聯作為一個極權主義國家為原型創作的。小說中就有告密的情節,全書充滿一種無所逃于天地之間的被操控的恐怖。
為了維護權力,斯大林不惜發動作惡機制制造恐怖,致使人人自危而完全失去抵抗力,最后發展成為阿倫特說的那種“自動化運動”。一個名叫莫森的德國歷史學者,在阿倫特著作《艾克曼在耶路撒冷》德文版序言中說:“極權以它的暴力和恐怖塑造社會中所有的人群,無論充當加害者還是受害者,他們都同樣合適。”是制度造成整體性的道德崩潰,而告密,只是恐怖制度鏈條中的一個環節而已。
在美國,政府因參議員麥卡錫指共產黨人搞顛覆活動而大舉搜捕。同樣地,這也是一場全國范圍的政治迫害,一時人心惶惶。著名電影演員卓別林即被指控同“顛覆”活動有聯系,被迫離開美國。著名編劇福爾曼也上了麥卡錫的黑名單,因拒絕在麥卡錫委員會上作證,不但取消了電影《午夜》所獲的奧斯卡獎,甚至不能在好萊塢和其他所有的美國制片廠工作,結果去了英國。許多共產黨人及嫌疑分子都遭到審訊,被判下獄。1952年,一位到美國訪問的英國人馬丁寫道:“真正的后果是使庸人、懦夫和溜須拍馬者得志,而令有識見、有創造性的人沉默?!痹谡麄€迫害過程中,告密行為顯得特別活躍。
同為政治迫害、恐怖與告密,蘇聯無疑是制度性的,危害時間長,損失大,即使經歷一個“非斯大林化”時期,也未能徹底放棄對公民的操控。美國的“麥卡錫案件”的產生來源于錯誤的政策,所以呈階段性,并很快地為制度本身所糾正。
告密在中國,可謂源遠流長。經過幾千年的封建專制制度,到了現代,不但不曾絕跡,而且有所發展。國民黨的“黨國”,就是在清黨——告密與屠殺——的血泊中建立起來的。20年的大陸統治是軍閥統治、特務統治,后來又將這種統治方式帶到臺灣;直至1987年,遷延數十年的黨禁和報禁才告終結。

美國1950年代的“麥卡錫案件”中,告密行為顯得特別活躍,一時人心惶惶。
中國共產黨在“爭民主,反迫害”的斗爭中走上前臺,于1949年10月1日成立中華人民共和國,并成為唯一的執政黨。建國60年來,民主的道路并非一帆風順,卻是曲折而崎嶇;尤其是“文化大革命”,專制主義的幽靈翩躚起舞,反民主反科學的勢力大行其道。告密成風,批斗成陣,冤獄遍于國中?!拔母铩卑芽謶之斪髡紊畹幕A,一方面政法部門無法可循,完全按“最高指示”或揣摩形勢風向辦事;另一方面是群眾專政,或者公開揭發,或者秘密舉報,在階級斗爭極端化的環境中,人人成了“革命”的竊聽器。利用告密,鼓勵告密,“文革”中的許多“現行反革命”都是通過群眾告密被制造出來的。
要剖析告密的起因,必須剖析告密的環境、條件、歷史淵源。在中共歷史上,最早的較大規模的告密事件,當數紅軍“打AB團”時期。延安整風時的“搶救運動”是一個惡性發展,康生把蘇聯的一套帶到國內,開了意識形態專政的先河。土改、鎮反、肅反、三五反、反右、反右傾等運動,無一不是群眾專政外加意識形態專政。群眾是軀體,意識形態是靈魂。到了“文革”,這種雙重專政有了更高級、更為完備的形態,當時叫做“無產階級全面專政”。這種意識形態性、群眾性、全面性,正是政治學者阿倫特所定義的極權主義的幾個指標。對于“文化大革命”,僅僅使用模糊語言,稱之為“左的”、“錯誤的”、“悲劇的”而加以否定是不夠的,應當給出一個合乎政治科學的定義。惟有對這場兇暴而荒誕的“史無前例”的社會運動極權化性質作出理性的評判,我們才可能對告密和告密者有一個根本性的理解。
誰之罪二:集體人格
“階級斗爭年年講,月月講”,造就了一種人為的敵對環境。身旁有阿耳戈斯的眼睛,頭頂有達摩克利斯之劍,人們普遍失去安全感、責任感、存在的勇氣;內心里只有無權感、卑劣感、屈從感、孤立感,在可否受罰與可否得救之間彷徨無計,受盡折磨。在這樣的環境中,本能戰勝道德,獸性征服人性,心理學家的所謂“健康人格”難以生成。但因此,討論中就有人為告密者辯護,把罪責完全推給社會,為個人開脫。
即便環境險惡,告密者個人就可以逃脫責任了嗎?
阿倫特在《艾克曼在耶路撒冷》的著作中,有兩個著名的案例。其一是關于艾克曼。1960年5月,以色列情報部門從阿根廷逮捕了在逃的前納粹軍官艾克曼,于次年2月在耶路撒冷受審。在猶太人大屠殺中,艾克曼是“最終方案”的主要負責人,負責將300萬猶太人遣送至滅絕營,被稱為“死刑執行者”。對于艾克曼犯下的罪行,阿倫特認為,原出于軍人極平常的服從命令,按黨和國家的指示行事而已。她指出:是極權制度通過洗腦等手段,把人異化為無主體、無思想、無判斷力的作惡工具。在極權制度下,任何人都可以成為受害者,當然又都可能成為加害人。因此,在她看來,艾克曼的個人罪惡實質上是制度罪惡。在這里,她提出一個“平庸的惡”的概念,并因此一度遭到曲解。其實,她的態度是明確的:“惡”雖“平庸”,畢竟不改其“惡”。
第二個案例是關于猶太居民委員會在大屠殺中的作用。阿倫特指出,猶太當局與納粹統治者合作的事實不容忽視。在審判艾克曼時,總檢察官從國家政治需要出發,力求把猶太人領袖的案件與艾克曼案件分開,以避免跟“自己人”算賬。阿倫特認為,歷史真實不應當有選擇地公開,而是要全面公開,不要回避記憶中的“陰暗篇章”。她質問道:如果人們對邪惡不是取順從、合作的態度,邪惡會不會如此暢通無阻?她堅持認為,當猶太人記憶大屠殺問題時,不提及、不追究自己的那部分責任是一種“集體性欺騙”行為:這種集體欺騙甚于說誑,是施之于記憶群體所有成員身上的暴力,是不可以接受的。
兩個案例具有一致的啟發意義,就是強調責任,強調政治體制與集體人格的互動性。
回到告密問題。那么,它在何種情況下是可寬恕的?經歷過一個“告密時代”,哈維爾說“歸根結底,人們需要活著,這是他們如此容易地和政府保持一致的關鍵之處?!钡拇_,生存是一種權利。有人便干脆把“人權”簡化為“生存權”,將生存貶低為“活著”。活著,表面上看起來并非為了博取份外的利益,而僅僅在于維護起碼的生命權,然而通過告密,以危及他人的生存來換取自己的生存,仍然是不道德的、犯罪的。
告密現象對我們來說所以變得嚴重,是因為它以自私、欺騙、趨利避害、犬儒主義導致社會道德的腐蝕、瓦解,諸如愛、忠誠、同情心、堅持真理、尊嚴和榮譽等價值意義的普遍毀滅,使之不能維持自然的、正常的水平。沒有任何理由可以為告密和告密者辯護,“集體罪責”也不可以。集體罪責說到底是個人罪責,社會,集體、制度,一切都必須通過個人。揭露告密真相的困難何在?
既然告密是一種犯罪性行為,當時過境遷,為什么把它揭露出來,使之公諸于眾會遭遇那么大的困難呢?

利用告密鼓勵告密 “文革”中的許多“現行反革命”都是通過群眾告密剖造出來的。
還是讓我們來觀察歷史上告密現象最為頻密、影響最為深遠的兩個國家:德國和蘇聯——
在戰后德國,首先對納粹主義的清理是不徹底的,大部分在紐倫堡審判中被判刑的人都被釋放了,1950年代已不再搜查戰犯,在納粹時代從事政治審判的法官,很快恢復原職。1950年,一組主要罪犯在蘭茨貝格受審,并有5人被判死刑,德國居然出現憤慨的風暴;關于納粹頭目及追隨者有著被迫執行命令的苦衷的說法,竟也一度流行起來。許多德國人不愿參與對自己的同胞的審判,明顯地傾向于將“誰之罪”的問題擱置起來。甚至還有一種看法,即把第三帝國同“好日子”連在一起,認為可以同大屠殺分開。總之,有一種“沉默文化”在對抗民主人文主義的文化。直至20年過后,美國電影《大屠殺》在德國公映,這才引發青年一代的重視和討論,繼而推動全社會對這段恥辱歷史的認知。
對于德國法西斯主義,蘇聯的宣傳一直把它局限在帝國主義侵略性上面,而對其極權專制的本質諱莫如深。在東歐,除東德外,很少出版有關法西斯主義的書籍。美國的現代歐洲史學者沃爾特·拉克爾認為:“納粹之所以在東歐成為一個被禁止的問題,是因為新舊政權共有的特點都是一黨專政?!?/p>
蘇聯在赫魯曉夫時代,曾經有過對斯大林主義的清算,主要是黨內清算,是同一個政治實體及意識形態的內部清算。二十大的報告所以稱為“秘密報告”者以此。但因此,這種清算注定是不徹底的,斯大林主義的許多東西被原封不動地保留了下來。即便在赫魯曉夫下臺以后,告密的事情亦時有發生,許多斯大林時代的口號,諸如“反對××階級自由化”等,依然襲用無誤。
關于告密一類的歷史檔案,在蘇聯時期一直被妥為保存,直到1991年蘇聯解體,歷史的這些陰暗篇章才得以公開面世。公開告密是終止告密的最有效的手段,遺憾的是它只能到最后時刻才被使用。由此可見,蘇聯的制度是“遲到”的制度。
為什么像告密這種違反人性道德的行為會受到保護,以致官方及保守知識分子總是以“維護大局”、大處著眼不宜太細、回避或避免爭論等種種理由阻遏對它的揭露?著名的法蘭克福批判家阿多爾諾和哈貝馬斯都曾分別指出,在納粹與德國知識分子之間,存在著某種“連續性”。就是說,產生集體隱瞞,不但可能出于同代相契性,也可能出于同位相契性。由于存在著這樣一種歷史連續性,許多有關罪行和罪責的問題便容易被忽略,或有意被忽略,即使要付諸討論也不可能深入和持久。

在斯大林時代,告密成了黨性的表現,在肅反運動中成了黨的一項中心工作。
對于“文革”,以及前“文革”的系列政治運動,至今朝野上下一致取否定態度但是,應當看到,這是一種政治性否定,而非歷史性否定。兩者的不同就在于:政治性否定乃出于政治需要,以洽合性、權宜性、定向性為特點,呈半封閉狀態,而歷史性否定則出于歷史需要,以必然性、公正性、超越性為特點呈全方位開放態勢。所以,像對待告密一類問題前者明顯地是有選擇地公開檔案,而后者則主張公開全部史料。不偏袒、不避忌的態度才是歷史的態度。阿倫特在艾克曼案的報道中多次提到她與以色列總檢察長的分歧,指出僅僅以猶太人受害者的名義去審判艾克曼,會因服從政治需要而犧牲歷史真實。對于“文革”,以及運動中的種種惡行,需要從政治性否定過渡到歷史性否定;否則,有可能產生“文革連續性”,不惜以犧牲歷史真實為代價。
在關于告密問題的討論中,有主張良心發現、公開懺悔的,也有主張打破禁區,開放檔案的。其實,道德建設和制度改革都是十分重要的。在這里,需要指出的只是,人性的恢復必定遲于制度的施行。
清掃奧革亞斯牛囤
要使告密問題成為一個公共政治思考的問題。
告密是同“創傷記憶”聯系在一起的。這是一份特殊的社會記憶,突顯政治的效力,也最容易為政治所遺忘。建立在記憶之上的歷史是可控的。誰控制了過去,誰就控制了未來。因此,記憶的不同權力主體通過話語權的掌控和行使,在整個政治社會領域中進行博弈,通過記憶維持其地位,或者反抗敵對記憶。創傷記憶的主體“怨恨群體”為弱勢群體,如果失去了頑強的堅持和抵抗,最后必將在最具影響力的群體權力的壓力下集體失憶,也即強迫遺忘。
大約歷史的不可靠就發生在這個地方。
但是,也不能因此就說爭取歷史的公正性是沒有希望的。我們不妨再來比較—下戰后德國和蘇聯解體后的情況。
二戰過后,無論西德和東德,政府當局在拯救社會記憶方面的工作都是遲滯的,被動的,甚至是負面的。這時,知識分子行動起來了。其中居住在瑞士的提契諾州的“四七社”群體積極介入德國內部事務,扮演著一個反體制的主要角色,被稱為“移動文化中心”。從雅斯貝爾斯到哈貝馬斯,從伯爾到格拉斯,一代又一代知識分子在推動德國的政治文化民主化進程時,有一個顯著的特點是,總是不忘同清算納粹主義連在一起。左派自由主義知識分子批判右派的所謂“歷史正?;?,認為一個“正常的德國”必定是正確地吸收了類似大屠殺的教訓,保持大屠殺認同的德國。1968年的學生運動,對“肯定性文化”也是一次猛烈的沖擊。1970年12月17日,勃蘭特總理在華沙猶太人死難者慰靈碑前下跪,不妨認為,這是由德國知識分子在后邊推動的。
蘇聯的解體是世界史上的一個重大的可怕的事件。其解體的速度未必絕后,但肯定是空前的。英國歷史學家諾曼·戴維斯認為,蘇聯的滅亡并非異族入侵或戰敗,而是因為它不得不滅亡,因為它的內部組織的古怪器官已經不能提供基本的生活,不能忍受改革的空氣。它是被政治的動脈疾病擊倒的。他在《歐洲史》的終篇寫道:“蘇聯的解體幾乎不是一件能夠召喚歷史學家坐在克里姆林宮的廢墟上,就像吉本坐在羅馬競技場上那樣,寫一部安魂曲的事件。因為蘇聯不是一個曾經偉大的文明。即使在它短暫的輝煌時期,它也是無與倫比的卑鄙和虛偽。就在這樣一個國家里,一個制造了眾多死亡案件的威震遐邇的領袖斯大林,在赫魯曉夫作“秘密報告”的半個世紀之后,他的“豐功偉績”重被寫入歷史教科書;在今年的一次海選中,榮膺俄羅斯歷史上“最偉大的人物”的稱號。”
由此可以得知,在俄羅斯,近期的許多苦難記憶被掩蓋了。保羅·康納頓在《社會如何記憶》一書中引法國大革命為例,指出:“新政權的渴望越堅定,它越是專制地尋求引入一個強迫性忘記的時代?!弊鳛橐环N社會勢力,俄羅斯知識分子對時代的“強迫性忘記”是負有責任的。
知識分子出身的前捷克總統哈維爾指出,東西方同樣面臨一個基本使命,就是:“抵制匿名的、非個人化的、非人性的權力,抵制這種非理性的趨勢,它以種種意識形態的,制度的、黨政機關的、官僚主義的、偽飾的語言及政治口號的方式出現。”他又指出:“坦率不可能通過不坦率而建立起來,真實不可能通過謊言而建立起來,或者民主的精神不可能通過權威審查而建立起來?!彼谡務撜螘r,常常及于道德,及于政治中的人性。要改善當前的道德狀況,他認為,有必要發掘其中最好的部分,并發展和加強它們。誠實,無疑是最好的部分之一。在記憶和真實面前,無論是政治家還是知識分子和普通市民,無論是告密者、加害人還是受害者,都應當誠實面對!
“文化大革命”,是現代中國的一個巨大的創傷記憶,同時也曾給世界帶去不少傷痛的困擾。保存記憶,深入地發掘記憶,發掘混亂、不幸和痛苦的根源,對于中國和人類的未來都將是一個貢獻??墒牵?0年荏苒過去,我們的記憶不但得不到拯救,反而不斷地被阻斷,被掩蓋,被涂改,以致流失殆盡;有關的紀念館、博物館建立不起來;而對“文革”的研究,無論是歷史學、政治學、文化學、社會心理學,甚至從來是“攖人心”的文學,到處是觸目的盲點。對于“文革”,整個民族缺乏一致的歷史主義的認識,缺乏“文革認同”。對待已有的似是而非的結論,又缺乏足夠的懷疑和批判精神?!拔母铩庇洃?,對中國知識分子來說是一個考驗。然而,我們所目擊的是,在后“文革”時期,他們不斷制造關于自身的神話,強化知識分子作為受害人的歷史,卻有意掩飾內部的分化史、叛賣史和恥辱史。在社會市場化的今天,不但極力趨同于主流文化,而且,從理論到實踐,以物質主義誘導怨恨群體,使之保持克制并及時隱匿起來。
如果可能,告密問題可以成為一千次進入“文革”歷史的切入點。但是,如果整個社會都拒絕討論“文革”,問題就回到了車爾尼雪夫斯基的題目:怎么辦?
阿倫特曾經說過,個人思想和思考是抵抗惡的最后一道防線,是“賤民”反抗社會的武器。她看重思考,是因為它是介于過去和未來之間的抗爭經驗,雖然它不可能從傳統的思想體系中獲取,孤獨無助,卻仍不失為一種生存反抗,一種可以在失去自由公共政治條件下繼續維持的生存反抗。那么,臨到最后,我們清點行囊時,除了記憶,可告慰的是還有思考!
奧革亞斯牛圈臭氣熏天,早就到了清掃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