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 松
一篇廣受贊譽的報道
回想2008年5·12大地震發生后,在眾多關于地震的新聞報道中,南方周末的《災后北川殘酷一面》是我印象最深刻的一篇。于是,采訪李海鵬時,首先跟他談到的也是這篇文章。
當時在中國無數電視臺,報紙、雜志內容豐富但角度單一的報道中,這篇《災后北川殘酷一面》獨特的角度一下子便跳了出來。李海鵬以親歷的角度立體地描寫了災難后真實的北川,談到了救援的不利,尋親者的無助,沒被救出來或是沒有得到救治而逝去的傷者,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李海鵬還寫到了地震中趁火打劫的人。這在我所見的其它的鋪天蓋地的報道中,是沒有的。
這篇文章刊登后,李海鵬接到了《南方都市報》,《中國新聞報》等多家媒體的記者朋友不斷發來的祝賀短信或電話,這次報道得到的贊譽超乎尋常地多。但是,李海鵬自己卻覺得,這篇報道做得很差。他在博客里寫道:“我至少做過20篇好過這篇的報道,可是哪一篇也沒這一篇受到的業內肯定這么多。我覺得大家都忽略了一件事情:我們遇到了什么。我們遇到的是如此重大的新聞,本該做出一些更了不起的作品。
災難報道:主流媒體缺失核心事實
這次大地震發生后,或許是迫于網絡的發達帶來的信息迅速傳播的壓力,有關部門在某種程度上放寬了新聞報道的自由度。各媒體的記者雖然非常努力,表現卻并不夠出彩。大多數主流媒體做到了持續報道。但是雖然時間很長,角度卻比較單一。
李海鵬在采訪期間,也看了很多當時的電視新聞報道?!爸醒腚娨暸_從積極的方面來看,確實作了一個很大的突破,做到了連續很多個小時的直播,但是他們的主線還是救援,還是感人的事跡。而《南方都市報》,《南方周末》這種報紙,則比央視的報道尺度要更大一些,更客觀一些。還有第三種,就是四川當地的交通臺,廣播電臺、電視臺、他們一直在事無巨細地直播,更接近于新聞原生態。通過他們的報道,有大量的事實通過畫面傳播了出來。”
但是,對于這個巨大新聞事件的核心事實,李海鵬認為,很多媒體的報道大多是缺失的。這是一個思維方式上的問題,李海鵬說,在做報道時,尤其是深度報道,大家會講到一個詞,叫做核心事實。對于地震這個重大事件的核心事實,在前方采訪的李海鵬有如下理解:
一是地震非常慘烈,前方的損失和災民的痛苦都很劇烈,其次救援總體來說是非常盡心和盡力,第三,救援的效果并不好,不令人滿意。

在央視等主流媒體的報道中,我們可以看到反映出來的主要是第二點。第一點和第三點在央視播出的大部分圖像中是看不到的。這種情況一方面是出于有關限制,另一方面則是觀念導致。
出于傳統思維方式,相當多的人認為,對于真實的情況,要有選擇地報道,負面的東西或是慘烈的東西不要呈現給公眾。這是一種新聞觀,但是李海鵬并不同意這種新聞觀。
李海鵬說:“我說的慘烈的東西,不是指遺體的畫面或其它刺激性的畫面。若你當時在現場,你會感到非常地不安。這種不安混合著各種各樣的情感,例如恐懼感,例如面對這種巨大悲劇的焦慮感,很強的負面情緒。刺激性的畫面不應該通過電視臺播放出來,這我是同意的。
我所說的慘烈的一面是指,在地震現場,你會看見有大量的人處于茫然失措的狀態,缺少幫助。這種幫助是全方位的,絕不僅僅是指你給他一個帳篷一件衣服,或者來一個心理醫生。前方媒體的報道應該要讓大家了解,災區最需要什么東西。比方說尋親者在尋找親人時,能不能有一個解放軍戰士陪著他一起去找,不讓他有種孤立無援的感覺。在北川,滿山遍野都是人,解放軍,武警也很多。但是幾乎所有尋親者都是孤單一個人在那兒找。我跟每個人談話的時候,都感覺到滿腹怨言,天災把他的親人埋在里面了,誰也實質上幫不了他,但是他為什么有那么多的負面情緒呢?第是他平時就有很多不滿,這個社會沒有讓他滿意,在這個時候這種不滿浮現出來,映射出來。第二就是心理上的,他感到孤立無援,沒有一個人是幫他的。為什么這樣的信息從來沒有在媒體上出現過呢?沒有人報道這些尋親者當時是一種什么樣的心理狀態。眾多志愿者去了以后,也都是做一些常規性的工作,真正心理撫慰性的工作是沒有的。

民間記錄的優與缺
四川大地震發生了,有很多民間人士通過各種拍攝工具,記錄下了地震的真實畫面,有的刻成DVD在民間流傳,更多的做成視頻傳到了網絡上。這些民間影像與主流媒體的報道之間有什么關系?它們對主流電視新聞媒體產生了什么影響呢?
李海鵬認為,跟這些民間影像相比,在搶信息量方面,傳統媒體是沒有優勢的?!拔抑傅膫鹘y媒體,也包括一些獨立的影像機構和制作人。因為他們也是專業的制作人,而非業余人士。傳統媒體的優勢還是在于其專業技能。”
在地震后涌現的民間影像里,李海鵬印象最深的是記錄北川中學地震發生時的一段視頻。當時北川中學禮堂正在舉行五四表彰會,有人在錄像。地震突然發生,禮堂被山上的滾石砸了個大洞,人們紛紛逃跑,這可怕的一幕被當時開著的攝像機記錄了下來。李海鵬說,“我看到這段影像時非常震撼,這是任何一個傳統媒體都沒法拍到的。從它呈現現場的價值來講,就是100分。
“有很多平民拍了DV放到網上,有些人覺得是不道德的,甚至可能覺得他的做法是有違新聞自由的一些準則。確實,把一些民間拍攝的畫面放到網上,或是通過其他途徑流傳出去,可能會有負面的作用。但是我認為,它的正面作用遠遠大于負面的。”
李海鵬認為,新聞最基本的就是新鮮事,大家關心的事、八卦、家長里短、傳來傳去的消息,都是新聞。這些新聞可能沒有意義,但是對于一個社會、一個國家、新聞的積極意義就存在于這些七零八碎的、人類最簡單的好奇心當中,這兩者是不可分割的。”如果排除了那些最低俗的東西,最高級的東西也就不存在了。
“我們說一些影像不合適,甚至低俗,可以界定嗎?不能。能界定的只能是隱私權。道德只能是一種軟的制約,而不能強制制約。如果強制制約,就會失去自由。
李海鵬認為,如果一些平民拍攝的、獵奇的、缺乏同情心的視頻流傳出去,產生了不好的影響,法律應該不管。因為這是一個模糊地帶,也沒有成型的法律可以使用。但是大眾可以管,大眾可以到網上去留言,加以譴責。這是一個民間的制衡,我們只能做到這一步。
還想再做一個報道
對自己當時所做報道非常不滿意的李海鵬,幾次談到自己其實還想在地震一周年之際再做一篇報道。
“地震是一個非常重大的事情,是非常重大的新聞。整個中國的媒體做得還是非常不夠的?!?/p>
對于本來打算做的報道,李海鵬有兩個想法,一個是特稿,不是關注地震一年以后發生的事,而是仍然關注地震當時的事情。“地震當時發生的事情,還是沒有人做得很好。這個想法其實不是現在才有。當時就有這個想法。但是所有記者被要求全部撤回,我們就只能離開了。
李海鵬還有一個想法就是做一個“我們如何記憶地震”的報道。李海鵬說,自己認識的好多人都去過地震現場,如央視《新聞調查》欄目的張杰柴靜還有羅永浩等很多志愿者。這個報道可能會采訪一些當時去過地震現場的人,關于他們如今怎么回憶地震?!八麄兛梢曰貞洰敃r在地震現場見過的某個人,例如羅永浩回憶起他當時在某某村里見過的某個老頭,我再去采訪這個老頭現在怎么樣了。這個可以反映我們的國家,我們的公眾對于這樣一個悲劇事后的認識。
但是遺憾的是,李海鵬現在已經離開工作了6年的《南萬周末》,去了康泰納仕傳媒集團,所以這些報道的計劃就只能暫時擱淺了。
采訪的最后,李海鵬回憶起去年在四川采訪完的那天晚上,自己和同事都非常疲憊,回到了成都,坐在一起喝茶?!爱敃r特別的灰心喪氣。平時要是哪個稿子做得不好,還可以。這么大個事情,自己覺得稿子做得不好,就很沮喪。李海鵬在采訪時,也幾次提及,在地震發生后,沒有哪個報紙,雜志或電視臺的記者,或者是獨立電影人,民間DV拍攝者所做出的作品,是可以和地震這個事件匹配的。
所以,筆者最后提問李海鵬,您認為什么樣的作品,才是能夠和地震這個事件匹配的呢?李海鵬認真地說,真正跟地震匹配的一個報道,定然不是幾千字,而應該是一本書的體量。用一句比較文的話來講,應該有國家級的經典新聞作品出現。這個新聞作品應該是很大的一個體量,非常高的質量,幾十年后都應該有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