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海龍?生于1951年,著名攝影家,現任北京市崇文區文學藝術界聯合會副主席,中國攝影家協會黨組成員、副秘書長、組聯部主任,中國青少年發展基金會理事,中華慈善總會燭光工程常務理事。他時刻關注中國貧困地區的基礎教育狀況,并用相機記錄了希望工程的發展歷程。1991年,解海龍拍攝的希望工程紀實系列照片(其中有廣為人知的《大眼睛》),成為希望工程的標志。
一有時間,我就會深入農村,對農村基礎教育的現狀進行考察、拍攝和報道;一有機會,我就會到機關、部隊、學校,把山里的故事講給大家聽。有人說,解海龍用相機把農村渴望讀書的那一雙雙大眼睛拍攝下來,讓人為之感動。正是他的照片使人發現深藏已久的愛心,并且讓農村的孩子和城里的孩子一樣,在同一片藍天下享受溫暖的陽光。在“優先發展教育”的政策下,我們在這里一起回憶和講述這些農村孩子渴望讀書的故事,是很有必要的。
一
1987年,我在北京市崇文區文化館工作,整天拿著相機搞創作,拍攝了很多美好的照片。那年春天,我又一次來到農村去拍攝,從一個破敗的教室里傳來了學生們瑯瑯的讀書聲。因為我選的題材就是反映農村孩子讀書的現狀,所以聽到讀書聲后很激動。當我趴到窗戶往里看時,我驚呆了——一個不到三十歲的老師背著一個年僅五個月大的孩子在教書。我想這種景象不可能在城里發生,一個老師怎么會背著孩子在講臺上上課呢?看到這種情況,我深深地被感動了。在我按動快門的時候,那個孩子突然間一回頭,使整張照片有了一個中心。這張照片拍完之后,我就去打聽那個老師叫什么,干了多少年教育工作。但沒想到那個老師很不高興我去采訪她,竟然把我轟了出來,說我們在上課。我也是沒有辦法,很無奈地走出了教室。但是我還是在鄉里面打聽到了教師的名字,姓戴,當年28歲,她有兩個孩子,都是女孩,大的兩歲,小的僅僅五個月。她每天把大女兒用繩子在腰間系好拴在床頭,而背著小女兒給學生們上課。
這張照片我拿到北京,在兩家大報的頭版上發表了,一個是《中國教育報》,一個是《中國婦女報》。很多人問我,你這張照片是在哪兒拍的,非常感人,它描述了當代中國農村基礎教育的現狀,一幅畫面反映了農村教育的核心問題。聽到大家的鼓勵之后,我覺得這個時候應該把相機對準那些農村非常辛苦的老師以及那些想上學而又沒有經濟條件不得不輟學的孩子們身上。這個專題確立之后,我翻閱了大量的資料,找了很多這方面的素材,也了解了中國的國情,當時中國有十億人,其中有兩億人是文盲。
這張照片為我指明了奮斗的方向。有人問我,解海龍你已經拍了大量照片,都是反映社會蒸蒸日上、欣欣向榮的景象,而且獲得了不少獎項,為什么你要拍這種照片,要改變自己的創作道路?我想,如果我們不去報道農村孩子家境的困難,反映孩子上學的困難,讓全社會的人都去關注他們,給他們以資助,那么這些孩子可能永遠不能上學,到了十四五歲的時候也就荒廢了,成為了又一批的文盲。所以就這樣,我決定拿著相機,長期從事這個題材——反映農村的教育情況。
二
根據我們的調查,每年農村大約有三四百萬的孩子因為交不起40塊錢的書雜費而面臨失學。為此,我決定以“希望工程”為專題,進行攝影創作?!按笱劬Α笔沁@組專題照片里的標志性照片。
“大眼睛”是1991年4月我在安徽金寨拍攝的一個七歲半的女孩子。為了上學,他們每天要爬山、過河,走很多很多的路。在上學的路上,他們在前面走我就在后面跟著,我要見證一下他們要走多少里路。經過丈量之后,他們一天要走24里山路。他們上學是非常不容易的,這些照片紀錄了他們上學的景象。這是我進課堂上拍攝的第一張照片,老師在課堂上講課,她在下面抄寫,一抬頭,我發現這個孩子的眼睛特別大,我覺得要反映農村孩子渴望讀書的心理,就要體現在眼睛上,于是就抓拍了這張自然、真實、感人的瞬間。照片人物十分鮮明,眼睛非常明亮,充滿了對知識的渴求。
回來之后,我把這張照片帶到了中國青少年基金會,很多人都爭著資助這個孩子。后來青基會的領導說,我們不應該只關注這一個孩子,應該把她作為一個標志,搞一個大型的希望工程,資助那些渴望讀書但又讀不起書的孩子們。這張照片發表之后,有一個作家寫了三句話:如果把希望工程比作一頂軍帽,“大眼睛”就是它的帽徽;如果把希望工程看作是一本畫冊,那么“大眼睛”就是它的封面;如果把希望工程看作是一個人,那么“大眼睛”無疑就是他的臉。
到了1996年,五年之后,我又來到了她的家鄉,這個孩子記不得五年前被拍攝的場景。她也沒有想到自己的照片會引發轟轟烈烈的希望工程。只是有一天她到醫院去看病,大夫看到這雙眼睛感覺很熟悉,就問她是不是那個“大眼睛”。這個孩子愣住了,說什么大眼睛???這個大夫從抽屜里翻出一張報紙給她看,看完之后她也沒有什么印象?;氐郊?,她媽媽看到這張照片,翻出那件衣服,確認那個“大眼睛”就是他們家孩子。從那之后,郵局每天都會給他們家送去多則十幾張,少則兩三張匯款單,要是村里有這么一家人天天能夠收到匯款單,會被嚇壞的。于是全家召開緊急會議,經過討論之后,他們決定留下兩份,一份是300元,是一個警衛叔叔送去的,還有一份是180元,是一個大學生寄去的。她留下這480元,供她五年的學雜費,其他捐款如數地送到當地的希望工程辦公室。這也反映了莊稼人樸實的作風。
三
這個圓圓胖胖的孩子姓張,也是安徽的孩子。當我在教室發現他的時候,非常激動,因為我又發現了一雙渴望讀書的大眼睛。于是我就蹲在墻角,端住相機,用特別灰暗的光線,拍攝下了這雙大眼睛。這幅照片的名字是一句話:我國每年都有這樣聰明的100萬孩子面臨失學,他們都非??释x書。實際上,社會上都管這張照片叫“小光頭”。大家都知道,日本有部電視劇叫《聰明的一休》,“小光頭”長得特別像那個一休。我也經常講,他們特別貧困,但是他們很聰明,只要洗洗臉,只要能上學,他們就是非常聰明的孩子。
這幅照片被團中央選為“我要上學”這本畫冊的標志性照片之一。但這個孩子跟“大眼睛”不太一樣的是,“大眼睛”得到了社會的資助,并很快出名,但這個孩子大家可能都不知道。后來,由于家鄉發洪水,他到了另外一個地方——無錫,在那里打工,并堅持上了九年學,最終憑借自己的聰明才智,以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當地的一所中學。就這樣,他交不起2700元的書雜費,遺憾地回到家里。這時候,我得到了情況,馬上跑到他們當地,把情況跟他們的校長說了,于是三年高中的學雜費就給免除了。希望工程的標志里面有個金幣,金幣上面有兩個孩子,一個是“大眼睛”,一個是“小光頭”。這個孩子學習非??炭?,非常認真。到了2003年,他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大學,現在已經大學畢業,在一家工廠從事數控機床工作。
四
照片上這個孩子,皺著眉頭,瞪大眼睛,流著鼻涕,張著大嘴,他在那兒喊,喊什么呢?報紙登出來之后,我給他們寫了封信,我說你們登錯了,報紙上寫的這個孩子正在喊:我要上學。我說這不可能。他在課堂上怎么會喊“我要上學”呢?當時正在上語文課,老師說:“山石田土,日月水火”,他們就橫、撇、豎、折地在那兒練筆畫。但他老這么動,我就沒法拍,因為感光度很低,動作又特別快,所以一直等不到機會。但這個孩子好像很懂我的心思,突然把手揣在兜里,還在大聲地喊,我就拍下了。這個孩子就是人們熟知的“大鼻涕”。
“大鼻涕”是河南新縣人,1991年拍攝的照片,到了1996年,我又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長得很高了。我又拍了他們學校很多同學,幫助他們都上了學。到了2001年,10年過去了,我看到他在農村飯館里做飯的時候,非常感慨。我說,希望你將來有機會還去讀書,要不然這點知識是不夠用的。又過了兩年,2003年的時候,我在部隊上演講,一個部隊的大校看到這張照片后問我,這個孩子叫什么,他如果個子夠高的話,我希望領他到部隊來當兵。我一聽特別高興,于是我們倆約定好,給他地址讓他去找這個孩子。這是9月初我們商量好的。到了12月,有一天,我突然接到一個電話,是孩子的爸爸打到我家的,說解大哥,告訴你個消息,早晨起來的時候,村里來了兩個解放軍,轉了兩圈之后,把咱家孩子帶走了,現在也不知帶到哪兒去了。我說,你別著急,要是解放軍就沒錯了,我給你打聽一下。經過打聽之后我知道,就是那個大校,派征兵的到他們村莊,把這個孩子帶到醫院體檢,合格之后,把他帶到濟南軍區的導彈部隊去開汽車了。一個月之后,這個孩子給我來了封信說,叔叔,我已經當兵了,一個月了,我沒給你寫信,沒給你打電話,因為我們部隊有紀律,現在我們新兵連已經訓練完畢,我被分配到汽車連。我回信說,你要好好讀書,將來爭取多在部隊待幾年。
五
中國青少年基金會在甘肅舉辦了一場題為“八千里路云和月”的宣傳希望工程的公益演出。在這次活動中,有一個13歲的男孩,因為沒有錢,失學了。這時甘肅省委書記拿出300元錢資助這個男孩上學。哥哥非常高興地拿著這300塊錢,沒想到被妹妹發現了。妹妹跟哥哥說,哥,你給我100,也讓我上兩年學。哥哥說,你還小,你在家等著,我上完學,回家教你。妹妹一聽很不高興,就跟哥哥說,你不給我錢,我也能上學。于是妹妹到了另外一個村子,每天給人家背磚,每背1000塊磚賺8毛5分錢。就這樣,她每天來回地背磚。為了掙8毛5分錢,她要背上四五天。終于,掙了二十多塊錢,她用塑料袋包好,跑到學校,“老師,我有錢了,讓我上學吧”。老師哭著摟著這個孩子說,孩子,看你的手都粗糙成這樣了,以后再也不要背磚了。從此,妹妹也上學了。她和哥哥一樣,每天刻苦讀書,雙雙都是三好學生,他們把獎狀貼了滿滿一墻。有一天,我到甘肅去采訪這一對小兄妹,他們已經不背磚了。我來到他們家,發現墻上這些獎狀,就把它拍了下來。這件事影響了我很長時間。我經常去給人家講這對小兄妹的故事。
后來,我又發現了一個背磚的孩子,也是為了上學。有一次,我和一個歌手,到農村去做希望工程的宣傳工作。半路上,我就看到遠處有一個孩子正在背磚,于是就馬上拍了下來。這個孩子11歲,我問她,“你一次背多少塊磚?”“16塊。”“掙多少錢?”“3分2厘錢?!薄澳銙赍X干嘛?。俊薄拔乙蠈W!”同學們看到的這四個字——“我要上學”,就是這個11歲的失學孩子寫的。她只上過幾個月的學,后來因為沒有錢就失學了。當我知道了這個故事之后,我讓她把“我要上學”這幾個字寫下來,她說我不會寫。我就告訴她是怎么寫的,她就照貓畫虎,寫下了這幾個字。而這幾個字也成為我的一本大型畫冊的封面,而這本畫冊在1995年奪得了國家圖書獎。
六
這張照片上面有幾個孩子,每個孩子都舉著一個小黑板,上面寫著“歡迎”。在陜北的窯洞里,我看到孩子們拿著小石板在寫字,覺著他們的條件很差,就問他們的老師,為什么只有這樣的教育條件?老師說,已經不錯了,還有很多孩子不能上學呢。我說,我來給他們拍照片就是為了幫助他們。他說,那好,歡迎你來,并且讓孩子們在小石板上抄下了“歡迎”這兩個字。這張照片的名字就是:這里的孩子每人都有一塊小石板,這是山區對他們的惠澤,雖然條件很苦,但是孩子們卻很愛讀書。可是當他們寫完這兩個字之后,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說,這個“迎”字,是不是寫錯了???他說,哎呀,是不是多了一點,我一直是這么教的,這些孩子恐怕都寫錯了,我只上了兩年學,也沒有多少文化,不得不教啊,如果我不教的話,恐怕村子里沒人會教了。聽完之后,我很難過,我說將來啊,你還應該多去學習、培訓,否則的話,你這點知識是擔任不了這項任務的。
回到北京后,晚上我翻來覆去睡不著,我們幫助農村的孩子,我們搞希望工程,實際上關鍵是老師,老師沒有文化,學生怎么談得上希望?!于是我就跟上海的一所學校談成一項有意義的活動。在暑假期間,這所學校的學生請了一批會書法繪畫的人士,征得了一些書畫,我們在東方電視臺的配合下,搞了一場拍賣會。最后全場都在靜靜地等著還有什么拍賣品的時候,多媒體打出了一張照片——“大眼睛”。主持人說,今天這張照片的拍攝者也來到現場,就是他拿著這架相機拍攝的“大眼睛”,拿出這架相機來,為的是讓社會各界都來奉獻愛心。于是這架相機就開始拍賣。從一開始的兩萬元底價,一直賣到五萬元。拍得這架相機的人非常激動,又把這架相機返捐了回來。他說,這架相機我不拿回去了,就算是我對希望工程的一點支持。后來,這架相機就放在上海的一家博物館里展出,直到2009年的3月8日。這一天是中國青少年發展基金會成立20周年的日子,這臺照相機從上海被帶到了北京,他們希望將來中國有個希望工程的博物館,把這架相機放到里面去。這件事情引發了這樣一個有意義的活動。
除了“大眼睛”“小光頭”“大鼻涕”之外,在落后地區的農村還有很多很多“我要上學”的故事:為了上學——14歲的姐姐把得到的救助款40元讓給了11歲的妹妹,妹妹感動得痛哭流涕;為了上學——孩子們把頭發剃光了賣錢,買本、買筆;為了上學——她在父母面前長跪不起;為了上學——這個小男孩每天下午4點下了課之后,就到山里去砍柴,每捆能賣5毛錢,而不幸的是他的一個小伙伴永遠地留在了山里……
我講這么多,我所做的這些,就是覺得一個人有責任為這個社會的進步做出自己的努力。我給自己總結了一段話:昨天,我喜歡的是藝術攝影表現;今天我更愛新聞紀實再現!我拍攝的照片,旨在替農家孩子喊一聲:我要上學!我想用我的作品告訴您,目前,我國貧困地區的孩子們上學仍十分困難,他們的家長、老師急切地盼望您能伸出友誼之手,獻上一片愛心。
責任編輯/楊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