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立江
古希臘學在歐美是一個專門的學術研究領域,國內自近代西學東漸以來,學界對古希臘的研究也頗為重視,出于不同的目的,在研究的過程中,古希臘已經被塑造成為一個神話。西方人將其視為歐洲文明的起源之一和人文社科領域不可企及的典范。
20世紀以來,隨著觀念的不斷更新,更多學科領域的介入,以及考古新證據的持續發現,古希臘呈現出更為真實的面貌。這其中西方涌現了眾多的專家和大師級的人物,他們以等身的著述,讓世人不斷重新認識古希臘——這一曾經的理想國。《神話與政治之間》就是古希臘研究較為出眾的一本書,它是法國著名希臘學家讓-皮埃爾·韋爾南諸多著作中較早被譯介到國內的。他的希臘研究著述在國內還可以看到多部。作為希臘學研究領域的專家,韋爾南綜合運用了多個學科的知識(包括歷史心理學、歷史人類學、神話學和宗教學,當然還包括考古學、語言學以及文學等)于他的研究中。這樣,他視野中的古希臘并不只是一個簡單的過去時,而是與今天具有密切關系的并不斷被建構的“事實”。
一
讓-皮埃爾·韋爾南1914年生于法國,2007年1月辭世,做過中學哲學教師,參加過反法西斯的抵抗運動,加入過法國共產黨,后又退出。歷史人類學和歷史心理學及結構主義方法的出色實踐使他成為著名的古希臘專家,法蘭西學院名譽教授。在研究過程中,由于受伊尼亞斯·邁耶松和路易·熱爾奈的影響,他將重心從哲學史逐漸轉向多學科的綜合。同時因為接受了馬克思主義的立場,他的研究以唯物主義和辯證法為基本出發點。但強調自己接受的是“馬克思的主義”而非不斷被修正和篡改了的、甚至有時被肢解了的“馬克思主義”那種教理。他的重點在于反對那些對馬克思主義的教條和僵化的運用。
韋爾南的古希臘研究多為論文集,《神話與政治之間》也不例外。但同他另外幾部著述不同的是,這本論集是包括他自身學術生活和希臘研究的主客體的合一。讀者既可以從中讀到韋爾南關于古希臘各方面的研究成果,也能讀到訪談、書評、人物傳記以及他自己參與政治活動的材料和相關論述。書名《神話與政治之間》并不應僅視為作者關于古希臘神話和政治的研究,也不應只看成作者對古希臘神話的研究與其親身參與政治活動的并置,應該看到作者在古希臘研究和其從事政治活動的內在聯系。正如他自己所說:“對古代希臘的‘科學調查并不局限于宗教和神話。它在一開始就被引向政治的方向……把握住政治的顯露條件,隨著作為集體生活形式的城邦的誕生,政治的出現跟那些條件聯系在一起。”同時在“現代政治的一極,歷史的行程并沒有忘記打開活動家的眼界,讓他看到幻象、烏托邦、神話,這一部分與理念動機以及客觀分析相比,支配著他的世界觀,決定著他的行為”,總之“神話與政治的兩極多多少少維持著中間的平衡,不偏不倚,而沒有讓平衡完全地、徹底地破裂”。
什么是希臘人的特殊性?希臘理性概念究竟是什么?這些是此書作者試圖給出答案的問題。在韋爾南看來,希臘人是在一個名稱之下的有著多種差異性的集體,無論從語源學還是從宗教上,古希臘人遠非今天人們所理解的那樣“簡單一致”。他們的生活更為多樣性,更為復雜。對古希臘的崇敬更多地是后人為己所需而取的一種純化的建構,并非完全符合原初的真實面貌。在歐洲人的觀念之中,后世的科學理性、民主概念要從古希臘尋找范例,那是西方的一個源頭。但是理性具有多樣性,不只希臘有理性,中國有,巴比倫也有,韋爾南強調了一種人類學立場上的文化相對主義,只不過關照的重點不同而已。這一術語的能指是可以擁有不同的所指的,“名”與“實”之間是不能以“某一個”文明為標準的。所以韋爾南借用邁耶松的話說明:
人應該在他帶有自身最多之處被研究:在他不斷地制造、構筑、形成的東西中,幾百年來,人們總是這樣建造著,以求建立起人類真正的自然之地的這一世界……人是形式、對象以及能被觀察、被分類、被分析的作品的創造者。任何的思想都體現了自身,只有通過符號的運用,通過中介媒體體現出來,精神才能運作……精神活動跟人們為交流、為構建一個對象世界而建立起來的一系列言語不可分離,而人們正是通過交流。才可以構建一個對象世界,一種對他人的了解,一種自我的經驗。
二
西方觀念中古希臘的各種形象、概念都是在所謂“事實”的基礎上被人為建構出來并得到繼承和發展的。以人類學的視野,采用比較方法,韋爾南打破“西方中心主義”的觀念,承認其它文明的“理性”的存在,并賦予他們同等的建構之意義。
20世紀前期,法國歷史學界誕生了年鑒學派(多數被公認的成員自己并不認可這是一個流派),美國“新史學”也應運而生。年鑒學派以采取社會科學的歷史觀著稱,看重地理、物質等因素對歷史的影響,并衍生出心態史的研究。美國“新史學”認為歷史研究應包括人類過去的全部活動,并以綜合的觀點分析不斷進化的歷史。年鑒學派后期亦被稱為“新史學”。這兩種史學理論可以說有很明顯的一致之處,那就是對心態、文化的看重,以致后來在歐美史學界有所合流。韋爾南研究希臘的歷史人類學與年鑒學派和“新史學”觀念有著密切聯系。如果說新史學旨在通過考察細微小人物的日常生活所傳達出的文化信息進而以此作為歷史的“真相”的話,那么經濟、社會的方方面面都可以為歷史提供素材,從而成為跨學科領域的總體文化史。韋爾南希臘研究的歷史人類學正是在此基礎上得以走向成熟。傳統歷史研究側重文獻材料,而人類學在研究中將史料又拓寬到地方志、民族志、筆記、田野調查、考古文物、金石碑刻以及圖紋、音樂、儀式等。歷史人類學視域內的研究是在文字形成之前通過圖像的闡釋而敘說的史前史。中國歷來有“左圖右史”的說法。“圖”在與文獻的相較中,往往于直觀之外,還能提供更加豐富而細微的線索和信息。這又恰恰是文字符號在建構的過程中所湮沒或不能證明的。
韋爾南的獨到之處在于他將語源學與實物結合起來,闡述了希臘形象(不只是內涵,還包括詞語本身)的產生歷史,并由此展現了希臘人獨特的希臘性。在這本書中,最重要的是《理性、希臘理念》和《神話學》部分。這兩部分系統而完整地闡述了在希臘所生成并對后世歐洲形成重大影響的基本概念——理性的產生過程,并對希臘神話進行了再解讀。韋爾南說:“理性思想表現了跟那類神話想像的一種決定性的決裂,而后者或許構成了人類思想最普遍的形式。”理性是歷史性地產生的,并不外在于歷史。“理性思想出現在米利都這樣的小亞細亞希臘城邦中,那是因為,在城邦范圍內,政治游戲的規則——公開的、自由的、有理有據的、彼此矛盾的爭辯——同樣成為了精神游戲的規則。”而這正是通過語言功能產生的修辭理性主義,并最終區別于解釋和說明的數學、物理等科學理性。希臘的宗教承載了這種理性和理念形式。韋爾
南強調了希臘宗教與作為歐洲文明另一起源之基督教的不同:希臘宗教也擁有儀式、形象和神話,這是它的三個基本要素,同時它又是多神的萬神殿。人們的“信仰”并不跟社會關系和社會實踐的整體分離。禮儀的完成是日常的,從個人、家庭到整個城邦的日常實踐都有儀式的存在;神具有形象,從非人形到神人同形,通過這種象征的中介,在精神上以神圣性將人們團結起來;神話可以視為希臘人的經義,但它又是各種知識的承載者,所有的東西都通過神話去習得與傳承,而最終神話之一部分成為文學的形式。“一種宗教,其信仰是由詩人們表達的,但他們是一些在社會中起著一種基本作用的詩人;受到神啟的行吟詩人在某種程度上是群體的集體記憶,頭腦同時還是‘書本,書中積集了構成群體的社會紐帶的整個知識,最后他們講述故事——而所有人都知道他們講述故事。”神話在古希臘社會中是一切的源頭,政治、哲學、宗教、文化、戰爭、日常技藝都有它的體現,希臘人在崇信神話中學習,在膜拜眾神中生活,一切都蘊含在日常的生活里,它是生活的必然,而不是超出日常人們活動之外的信仰。
三
對于理性,韋爾南將哲學家的理性與詭辯的理性加以區分。這一類理性是跟詭辯家的那類以及神話的那類對立的。“人們知道,柏拉圖是如何把邏格斯(Logos)即這一類推理話語跟神話(Muthos)對立起來。一開始,邏格斯與神話是同義詞,指的是同一回事:一種話語。”“在哲學家眼里,邏格斯是能站得住腳、和諧而穩定的話語;而神話則是一種寓言,一種自相矛盾的故事,它沒有和諧。”韋爾南強調的是理性與信仰的相連接,有些信仰本身就包含著理性,并被建構成為后來西方世界的哲學和科學傳統。早期希臘產生理性的土壤是口頭文明——詩歌(史詩、抒情詩),文學產生,散文作品出現是促成理性誕生的重要前提。《神譜》的書寫就建構了王權秩序的深層內涵,而作品也不再是敘述而轉化為陳述,這就促發了新的邏輯思維,對一切的問題加以解釋的過程就誕生了理性的萌芽。所以理性誕生于現實。盡管神話與邏格斯分別代表非理性和理性,最初也并不界限分明,不過發展到后世,才建構起了較為明晰的分界。智慧和詭詐也伴隨著理性同詭辯術在政治中的應用而被建構成為概念。
“什么叫作希臘神話?扼要地說,它們是關于神和英雄,即被古代城邦頂禮膜拜的兩類人物的一整套故事”。在此意義上,神話觸及到宗教,也通過造型藝術賦予神明以一種形象化的形式,對于希臘人的宗教思想,神話構成了最基本的表達方式。這些故事從一開始就帶有虛構的特征。希臘神話中的萬神殿擁有三代的譜系,這其中折射了各種來源的綜合,現實中各個城邦都有自己的“特殊神寵說”,每個人類團體都有標志自己起源與存在理由的神明。神明們的功能主要是在政治上發揮著凝聚整體的作用。而共有的神則從精神上維系了古希臘的希臘性。在具體的神話研究中,韋爾南指出了神譜中諸神的深層結構與意義。從宇宙起源于混沌和水到三代神們的爭斗更替并最終確立了以宙斯為主的君權秩序,這都是人間政治的反映。人與神的關系起初是和諧的,一般認為給人類帶來天火的普羅米修斯實際并未通過與宙斯的斗智帶給人類長久的好處。提坦神的幫助使人類得到了犧牲的膏肉,卻失去了永生,也認識了自己,還得到了潘多拉帶來的所有不幸。人類在神的懲罰下,要經受痛苦的人生,人類必須為他的占有付出永久的代價。“履行犧牲和獻祭的禮儀,就是通過與神明建立契約來紀念提坦神的歷險,并接受其中的教訓。通過普羅米修斯之火,耕種糧食,女人與婚姻,不幸與死亡,宙斯為人類規定了他們今后的地位,即位于畜牲與神明之間。”
最后,再來看政治。不少西方語言中的“政治”一詞來自希臘語πολισ,這個詞可以考證出的最初含義是城堡或衛城。城邦制形成后,“波里(πολισ)”就成為了具有政治意義的城邦的代名詞,后同土地、人民及其政治生活結合在一起而被賦予“邦”或“國”的意義。“政治”一詞一開始就是指城邦中的公民參與統治、管理、斗爭等各種公共生活行為的總和。作者雖未直接考證“政治”一詞,但理性、神話都是與古希臘的政治源起密切相關的。神話的話語演為辯論術或詭辯術,就是城邦產生后為政治服務的。而神譜的權利秩序的深層內涵,更是政治的反映。韋爾南的政治性的生活,黨內工作,60年代運動,蘇聯紀行都是他本人的現實政治活動,其中與他在研究古希臘中的認識不可分離。現實活動誘發他去探究古代形態與根源,對古希臘的認識又使他對現實政治事件與活動作出理性的判斷。
總之,韋爾南在神話與政治之間很好地貫徹了這一思想:古希臘政治源于神話,又包含神話,神話與政治是難以分割的。在現實中,他又通過政治與神話的希臘研究為自己的政治活動指明了道路和方向。最重要的是,在某種程度上,他的歷史心理學與人類學的古希臘研究,是同年鑒學派的整體史,文化史還有新史學觀念相類同的跨學科的學術探索與實踐,并結出了豐碩的成果。大師已逝,然其精神遺產萬古流傳。
(本文編輯劉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