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 致
讓我意外的是祝勇進入歷史的方法。他不是一個虔誠的歷史朝拜者,一步一個腳印,叩等身長頭。大段的時間被他凌空越過。他停在歷史的拐點,尋找血跡、證物,然后對發生在一個半世紀前的那場車禍,重新立案。
那是一個血腥現場,整個民族支離破碎。而且掩埋潦草,無人有力量認真收拾。而如今,血腥散盡,文字行跡可疑。創傷沒有被清洗,就被裹在繃帶下,在一層層的梅花下。
祝勇要做的是回到歷史現場,是與時間相向而行。他發現歷史過程的某些點,都是豆腐渣工程。那些建筑的倒塌,瓦礫塵土可以直達今天。因此,祝勇做的不是歷史研究,他是個思想者。
我們的歷史書寫,從來都是自我視角。而祝勇用了一個他者視角。用了一個客觀的視角。這是看清歷史真相的前提。面對一個半世紀前東西方文化的全方位沖突,孰是孰非,誰也別爭。雖然尸骨成灰,但器物猶在。祝勇在明燈早已熄滅的歷史瓦礫中,一個一個艱苦地尋找。那些器物,在黑暗中閃著微光,不曾死去。它們在歷史中曾擔綱主演,每個都有大段唱詞。那些句子一經說出就被復制,凝結在器物的花紋和性質里。這是歷史不小心留下的備份。祝勇找到了它們,一一擦拭干凈。拎進今天,擺放在證據的桌面上。
煙槍與火槍。這兩把槍完全可以概括那段歷史。面對煙槍與火槍的時候,中國人就走到了歷史的岔路口。走到了必須選擇的考場。面對選擇題,中國沒有基本的理性。不是選錯了,而是不選擇。祝勇從中國對待煙槍和火槍的態度,直抵中國文化的黑暗、腐爛部分。
關于煙槍與火槍,祝勇有精彩描述:“紫檀木的臥榻、紅緞靠枕,三五丫環,甚至留聲機,嘶啞的唱音剛好與室內繚繞的煙氣相匹配。這些零零散散的器物,以煙槍為核心,在煙槍的帶領下,組成一個強大的聯盟,以多兵種協同作戰的形式,向人們虛弱的意志發起總攻;火槍有著動人的身材,細巧、修長,線條光滑流暢,像女人,煽動欲望。它的腰身,與握掌的弧度妥貼相合。準星果斷地改變了他與世界的關系,一切事物——包括人,都成為他的標靶。事物的來龍去脈、前因后果,全都消失了,等待它們的,只有生存或者毀滅的最終判決。所有的殊榮都將在槍口下消遁。誰擁有槍,誰就擁有了判決權。”
煙槍與火槍是對立的。握槍的姿勢是不同的。它一定導致兩個方向。選擇火槍,中國將與世界為友,國家尊嚴已經必須是一把能高速射擊的火槍,但是中國不知道,不知道自己安睡的床榻已經變成了鯊魚的脊背。“中國皇帝擁有全國武器最精華的部分,他的宮殿,就是中國尖端武器的陳列所,坤寧宮東暖閣,就是宮廷武器的秘密集散地之一。兵器從戰場上退場,以陳列品的身份成為制度的一部分。有趣的是,當我們面對這些兵器的時候,吸引我們的,并非它的嗜殺本性,而是它的裝飾。那些裝飾如同珠光寶氣的衣袍,將各種兵器與生俱來的兇猛個性嚴嚴實實包裹起來。它們的賞玩價值超過一切,戰斗功能已退居第二位。在華麗的刀鞘里,鋒利的刀刃已變得無足輕重。它們日復一日地與繁復的紋飾發生關系,而與戰場日益疏遠。所有的圖案,與其說它們代表了中國武器裝備的最高水準,不如說代表了中國裝飾工藝的最高境界。在中國的深宮,武器的意義發生了神奇的轉化,刀劍的功能,已經與如意沒有太大區別。”
中國對世界沒有基本的認識。認識是與整個世界錯位的。祝勇用大量文字把這個錯位呈現出來。中國人選擇了煙槍,選擇睡夢繼續。選擇花紋和細節,選擇沉入藝術。我認為這樣的選擇是不錯的,錯在不合時宜。錯在缺乏基本的理性。錯在天已大亮仍糾纏在綺麗的睡夢里。
還要說祝勇看向那段歷史的角度。他不是中國角度,也不是英國角度,他努力站到了第三者的位置上。這是個有利地形,是把事說清楚的關鍵。放下煙槍與火槍后,祝勇又拿起了兩個動詞:握手和下跪。“他經過時,我們單膝下跪,把頭低到地上。”這是小斯當東在他后來的手稿中寫過的原話。“當皇帝陛下經過時,有人通知我們走出帳篷,讓我們在中國官員和韃靼王公對面排好隊伍。我們按當地方式施下禮,也就是說跪地,叩頭,九下。”這是另一位現場證人溫德的話,斬釘截鐵。
英國使者在中國的遭遇,使他們認識到,無法與中國建立平等的關系。與中國人建立聯系的方式只有兩種:“要么向中國人下跪,要么讓中國人下跪。”而掌握了先進武器又看破了中國的儀態端莊真相的英國人是不會向中國下跪的。當他們從內部洞悉了中國的腐朽后,開始著手打碎這個東方神話。
“1840年,這個年份的重要性,無論怎樣渲染都不過分。這一年出現的轉折是標志性的。當中國人試圖取消煙槍的特權,英國人的火槍開始發言了。這場必將載入史冊的戰爭,在自定海到廈門的漫長海岸線上全面爆發。英國軍艦只用9分鐘,就基本摧毀了排列在港口的清軍戰船和岸炮的還擊能力。”
中國的皇權竟然如此弱不禁風,這等于否認了中國政治倫理的合理性。后來的歷史證明,強調威儀的中國皇帝很快威風掃地,戰爭爆發不久,道光就萬分焦急地催促與英國人的和談。6個小時的漫談,雙方對戰爭相關議題的討論,沒有達成任何協議。分別的時候,義律沒有鞠躬,而是與琦善握手。琦善愣了一下,他的手還是握住了義律的手。
“握手這種動作,作為身份平等的人之間相互問候的一種方式,在中國人的動作譜系中,并不占主流地位。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手屬于隱私部位,握手是類似于授人以柄的行為,必須是肝膽相照的知己方可擔當,否則,《詩經》里所謂“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就不會如此隆重了。這使琦善與義律的握手顯得十分古怪。盡管琦善事先并無準備,但作為朝廷官員,他的動作選擇顯然是經過權衡的,而不是即興式的。或許,他的這種動作,表明了他的王朝在禮儀上的輕度讓步。”
在形式上,英國人并沒有逼戰敗的中國官員下跪。但失敗者在勝利者面前,不管你是什么姿勢,你都是跪姿。“禮儀的變化頗具有隱喻性,它暗示著一種新規則正悄悄取代原有的規則,而握手所表達這種身份平等,僅僅是表象而已。誰掌握了規則,誰就掌握結果。在當時的中西方之間,不存在平等的真正可能。中國是擁擠的、苦難的、愚昧的、地獄般的異教世界,是一個完全被動的世界,等待被西方人毒害(販運鴉片)或被西方人拯救。他們沒有能力主宰自己的命運,完全是西方人實現其罪惡或責任的對象。在琦善面前,義律是代表著強盛、文明、進步、高貴,在向弱小、野蠻、停滯、低賤訓話。中國人不會想到,在這種貌似平等的禮儀背后,一種新的等級秩序,已然形成。”
祝勇首先找到了一個觀察歷史的好位置,然后他又盯住細節不放。從下跪到握手,或者說從向中國人下跪到讓中國人下跪,這個過程就是中國的近代史。我認為這是一種文學的解讀。一種智慧的解讀。是祝勇的解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