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登翰
阿里的詩稿留在我的手中很久了,我始終理不出一個頭緒。許多年了我已不再寫詩,也不怎么讀詩。對于越來越年輕的詩壇新銳的歌唱方式,我一直不敢輕易地做出藝術判斷,畢竟我與他們相隔了一至兩代人的距離。今天年輕詩人的生活方式和生命體驗,都與昔日寫詩和說詩的我們那一代有很大的不同。每一代人都有權利從他們自己的人生中尋找和選擇他們自己的藝術表達方式——就像當年我們也曾經年輕過、叛逆過那樣。他們新潮,他們反叛,他們張揚個性,他們詭異新怪,這一切都無可厚非,都必須得到尊重。當然,當他們不再年輕,他們的生存方式有了新的改變,他們獲得不同的生命體驗,他們的歌唱方式或許也會隨之改變。但誘使他們改變的,并不是別人的言說——或所謂“教導”,而只有生活,生活才是他們無論人生還是藝術最具權威的引路人。
在我眼里還很年輕的阿里,其實已經不太年輕了。十多年前,他曾經是當時民間詩壇十分活躍的漳州“新死亡詩派”創始人之一。“新死亡詩派”的命名看似十分嚇人,說白了也沒什么,他們相信在宣判舊的死亡的同時,才有新的更生。鳳凰涅槃,浴火重生,這是一種生死同構的藝術辨證。因此,“新死亡詩派”實際上也可以讀成“新生詩章”。宣布“死亡”容易取得共識,而獲取“重生”之后的歧路便多了。“新死亡詩派”近年的有點“消聲”,或許就有此中的某些原因。歲月不居,最先敏銳感受到時間流逝的詩歌,也變化最快。“新死亡詩派”中的某些成員,后來在另一個場合重新為自己命名,稱作“中間代”。我想這是由于詩人生命的時間意識預感到自己在詩壇中位置的變化。不知這個重新命名會否獲得“新死亡詩派”同仁的普遍認可。但無可諱言,它確證了生命和歌唱都會被時間跨過的這一殘酷事實。
作為曾經是“新死亡詩派”的活躍分子,阿里這部詩集包括了他早先參加“新死亡詩派”時期的最初的歌唱,以及后來人生有了若干轉變的作品。讀阿里早期的詩作,我仿佛在崎嶇迷離的夢中山路艱難跋涉一般,在他過于綿密的、甚至互不相干的意象群落的跳躍和轉接中,感受到詩人聯想的豐富和奇麗,也倍受著追尋作者難于捉摸的思緒奔波的辛勞和偶有發現的欣悅。我這樣說并非是對阿里早期詩歌的價值判斷,只是老實地表白著一個藝術感覺正漸漸變得遲鈍了的閱讀者的感受。在阿里的詩作面前,我更急于想弄清楚的是阿里——以及與他同時代的這一群作者,為什么這樣寫,這樣思考和這樣表現?信手舉一個例子——《缺憾》:
月光的聲音紅點黑點
在我的內心仰望時空
我的呼吸破碎夢歌的魂魄
葉片上天鵝的倒影紛飛
這是神明的偈語白點灰點
我在我身體以外練習遁入
并且隨同月亮的淚水款款紛飛
我傾刻只剩下一具雄性的骨骸
輕盈極至變幻了晶瑩碧血
呵詩歌在我手上呼吸的思想
像最重的水淹沒芬芳的水
羽毛的一天化作啜飲的一生
情愿我是鐘聲敲響月亮的淚滴
歡樂是一列火車藍點零點
要弄清這首詩的每一句話,每一個意象的組接和轉換,須費很多筆墨。但大致可以感覺到,這首詩寫的是作者對詩——這一在他“手上呼吸的思想”的信仰、崇拜、追尋和奉獻。這遙遠不可聞的如“月光的聲音”,卻又如清晰的“天鵝的倒影”在眼前紛飛。詩人為了這“神明的偈語”,甚至愿意拋卻那“一具雄性的骨骸”,讓靈魂“輕盈極至”地飛在“我身體以外”,情愿讓自己的生命變成“敲響月亮”的一顆淚滴。一種舍身飼虎般的奉獻的至誠,是那一代對詩崇仰的年輕人的真實表白。作者將此收入早期詩作的第二輯詩,題為“缺憾的表達”,似乎也正是他這種詩觀和詩情的概括。作者仿佛永遠在追尋一種輕易不能得到的情愫。他讓自己的靈魂,飛翔在肉體之上,進入另一個想象的靈異的世界。他的詩,往往沒有直擊的對象,也沒有世俗的過程,總是越過表層的敘述和描繪,直刺內里,深入生命的體悟,在繁復密集的意象中,建構著另一個想象的生命空間。為此,他的詩有點神秘,有點深奧,追求一種神性的啟悟。因此在一般的讀者讀來,便也有點艱澀。不過作者是嚴肅的、認真的、執著的,絕非游戲。這里凝聚著他對人生的認知,對生命的詮釋,和對藝術的虔誠。盡管并不都那么實在、深刻,有時還有點空茫、脫世。
阿里和他的朋友們都在基層工作。他們屬于底層的群體,卻努力從詩歌享受著精神的高貴。這是一種超越,從物質到精神、從肉體到靈魂、從現實人生到詩歌人生的超越。這種超越的渴望和追求,凝聚著他們來自底層的生命體驗,或許這正是他們詩歌之所以選擇這樣的藝術表達方式的原因。
稍后幾年阿里的詩歌有了一些變化。可以想見,這個變化背后阿里人生的變化。事實上,人不可能永遠生活在一個看似高蹈實卻有點空茫的精神里。生活是十分具體的,柴米油鹽、婚喪嫁娶、生老病死、親戚朋友、家庭社會,要掙錢、要過日子,等等,等等。阿里后來詩歌的變化,在我看來,歸結到一點,即是世俗的回歸。瑣屑的、具體的人生的細節和命題,大量地進入他的詩中,如他在一首描寫兩性之愛的《從鳥鳴中醒來》的詩中所輕呼的:
“回來了!”仿佛百年的別離
你一聲親切的呢喃竟使我凝噎無語
女神呵你端來一盆清亮的泉水
擦拭著我滿身的疲憊與塵埃擦拭——
手腳身子擦拭著我那一聲嘆息
由里及外你為我穿上一身新衣
生活的肉感和溫度,進入了以往常被摒棄的詩中。飄萍般的精神浪子和浪子的吟唱,在具體的生活里重新植根。他寫母難(《遺珠》)、寫《一個人的閱讀》、寫《清明雨》和《端午節》、寫《廣場》和《那一株消失的野百合》……,然而他并不僅止于這些具體的生活瑣屑,在世俗的歸來同時,蘊含著另一個命題:世俗的超越。他雖然從具體的生活瑣屑出發,終極卻在追尋瑣屑生活背后隱喻的那個精神價值。在世俗的回歸中他進入敘事;但在世俗的超越中他又回避完全的敘事,而尋求在新一層次上的精神表達。他從母親的受難日,也即自己生命的啟程點里,感受“菊花般笑容”給予的溫暖,和個人生命歷程中“故鄉即他鄉”的那種“文字里挑燈看劍”的內心滄桑;他在“像是一列沒有終點起點的火車”的一個人閱讀中,享受文字的閹割和心靈圣殿的顛覆;他從一意孤行的世界變換的游戲規則,聆聽塵埃落定的生活真諦:
生命的語言更多來自癡人說夢
一個眼神抑或一個動作便構成風景
孤獨的腳下失去鏡頭遺留痕跡
泥水的肉體凝重唯靈魂警醒
阿里的詩歌正在經歷著從繁復走向單純,又從單純展現繁復的變化;而他從遁入精神到回歸世俗人生,又在世俗人生中探尋精神價值。這個阿里,既是早先的阿里,又不僅是早先的阿里。我們從他詩歌創作的變化中,可以尋到一條延續相承的脈跡。
責任編輯 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