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跋寫作佚事談往
彭林祥
序跋自有其悠久的寫作傳統。至20世紀,隨著出版業的興盛,序跋寫作已蔚為大觀。許多作家、學者等社會名人都留下了大量的序跋,如胡適至少有四十萬字的序跋,魯迅兄弟各有二三十萬字的序跋,寫得較少的老舍也有十余萬字。粗略統計,僅現存的新文學序跋至少有一千萬字。許多名家的序跋都已單集成冊,或作為全集的一部分。序分自序和他序,跋也有他跋。20世紀的序跋寫作史上,不但留下了大量的序跋,也因序跋寫作產生了許多佚聞趣事。拙文試圖從20世紀序跋的寫作史中鉤沉一些早已被人遺忘的序跋寫作佚事,以饗讀者。當然,在20世紀的序跋寫作史上的佚事瑣聞遠遠不止拙文提到的這些方面,所舉的事例也僅僅是序跋佚事瑣聞之冰山一角,需要我們在閱讀時隨時收集和整理,這里僅僅是引玉之磚。
一般來講,序跋短于作品。但是,序跋的長度超過正文的情形也有,而且早在中國古代的序跋寫作史上就有了。如唐代王勃的滕王閣詩是一首七律,只有八句五十六字。但作為這首詩的序言《秋日登洪府滕王閣餞別序》則有七百來字,序壓倒了詩,也比詩更有名。20世紀的序跋寫作中也多有這種情形。如周作人的《若子的死》一篇,正文僅49字,而作者所寫的附記卻長達600多字。此文最初在1929年12月4日的《華北日報》副刊上發表,還有一段更長的《再記》,約1300字。作者義正詞嚴,聲情激越地控訴日本醫生山本之誤診殺人,但收入集子時卻刪去了。還有周作人的《怎么說才說》一文,只有三百余字,但作者寫的附記卻有九百多字,是正文的三倍。另外,詩人路易士(紀弦)的詩歌《向日葵》發表時附的一篇長跋,長度也遠遠超過了詩本身。
在中國古代“文字獄”的歷史上,因序跋致禍比較鮮見,但是20世紀初發生的晚清中國最大的文字獄——1903年的“蘇報案”的導火線就是一篇序。1903年6月10日,《蘇報》發表了章太炎署名的《(革命軍)序》。在序中,章以熱情洋溢的語言對鄒容的《革命軍》大加贊揚,“今容為是書,一以叫啕恣言,發其慚恚,雖囂昧若羅、彭諸子。消亡猶為流汗祗悔,以是為義師先聲,庶幾民無異志而才士亦知所返乎!若夫屠沽負販之徒,利其徑直易知而能恢發智識,則其所化運矣。藉非不交,何以致是也!”最后,章又對鄒容書中的“革命”進行了解釋:“容之署斯名,何哉?諒以其所規畫,不僅驅除異族而已,雖政、教、學術、禮俗、材性猶有當革命者焉,故大言之日‘革命也。”晚清政府自然要極力阻止這“妖言”惑眾,強烈要求租界工部局逮捕章太炎、鄒容等人。1903年6月29日,租界工部局發出對章太炎、鄒容等七人的拘票。1904年5月21日,會審公廨終于作出判決:章太炎監禁三年、鄒容監禁二年,罰作苦工,期滿驅逐出境,不準逗留租界。
民國時期,國民黨推行圖書審查制度,對危及自身統治的圖書采取刪、禁。因序跋致禍的事例不少,現舉一例。1929年4月,上海光華書局初版郭沫若的《我的幼年》(自傳)。在書的《后話》中有一句話“革命已經成功,小民無處吃飯”,被主管查禁的上海教育局局長視為反動,以“普羅文藝”罪名查禁。書局為了減少損失,被迫作了些修改,并改名為《幼年時代》,于1933年出版。書中附有一則聲明:“本書原名《我的幼年》,前以上海特別市黨部命令指出本書二十頁內中一段及后話內之最后二句詞句不妥,暫停發行,茲本局特將以上二處刪去,并改名為《幼年時代》,特此聲名(明)。”出版后又被政府禁止發行。1936年10月,上海光華書局將該書再次改名為《童年時代》出版,但還是再次遭到政府的查禁。直到1942年8月,重慶作家書屋以“沫若自傳之一”出版了《童年時代》。
序分自序和他序,他序本身就是序者與著者的一段文事交往的見證。而雙方互相為對方的著作作序則為兩者間的文事交往增添雅趣。如梁啟超應蔣方震(字百里)之邀,為其《歐洲文藝復興時代史》作序,但“吾覺泛泛為一序,無以益其善美,計不如取吾史中類似之時代相印證焉,庶可以校彼我之長短而自淬厲也。乃與約,作此文以代序。既而下筆不能自休,遂成數萬言,篇幅幾與原書埒。天下古今,固無此等序文。脫稿后,只得對于蔣書宣告獨立矣?!边M而轉請蔣方震為其書作序,故蔣氏在序中說:“方震編歐洲文藝復興史,既竣,乃征序于新會(梁啟超),而新會之序,量與原書埒,則別為清學概論,而復征序于我。”但是,梁為蔣方震書作序的任務仍然沒有完成,“對于百里之若責,不可不踐也,故更為今序”。梁只好為該書另寫了新序。
田漢和洪深是新文學戲劇史上的雙子星座。他們也曾互相作序,給對方“捧場”。如洪深為田漢的《回春之曲》(1935年5月版)作《序》,高度贊揚了他這部劇集:“始終不曾失去‘反封建和反帝國主義是中華民族的唯一道路那個‘自信的,除了田先生這個集子外,競不容易找到第二部!這部集子的可以‘傳,應當‘傳,是毫無疑義的。”稍后,田漢為洪深的《電影戲劇表演術》(1937年)所作《序》中,投桃報李,表達了對著者其人其書的欣賞:“本書是洪先生傾注著半生蘊蓄的大著,對于我們這些愛好戲劇藝術的學徒們是非常寶貴的寄與。”利用作序這一特殊的表達方式,他們共同演繹了一段文壇佳話。另外,我們都知道周作人為廢名寫了多篇序,有《(竹林的故事)序》、《(桃園)跋》、《(棗)和(橋)序》、《(莫須有先生傳)序》和《(談新詩)序》等。但是,廢名為周作人的著作寫過序就鮮為人知了。1933年章錫琛征得周作人同意編選的《周作人散文鈔》,就由廢名作序。這也算是互相作序的又一事例。
新文學史上有許多對夫妻作家,如陳衡哲與任叔永、凌叔華與陳西瀅、馮沅君與陸侃如等,還可以開出一長串。這些作家在出書時,作為最了解的愛人,自然有義務喝彩、捧場,這些序跋中敘及夫妻間的趣事佚聞,是了解作家的珍貴史料。序跋中對作品的評論也能深中肯綮,同時,讀這些序跋中還能感受到夫妻間的濃濃情意。如陳衡哲的《小雨點》就有夫君任叔永所作的《序》,序作者開頭就說:“她這本小說集的印行,也可以說是我常常慫恿的結果,所以我覺得有說幾句話的必要——即使犯一點‘臺內喝彩的嫌疑?!蔽闹羞€交代了一件趣事,自己把莎菲女士的一首詩寄給胡適之,說是自己寫的。而胡適卻未受蒙蔽,回信說:“叔永有此情致,無此聰明;杏佛有此聰明,無此細膩;這一定是一個新詩人作的?!庇秩珀戀┤缭?928年給馮沅君的《卷葹》寫了《再版后記》、《<春痕>后記》和《<劫灰>后記》,這些后記有作品版本變遷的介紹、作品內容的概述以及解題等,為研究馮沅君的文學創作提供了很大幫助。孫良工為她的妻子王梅痕的詩集《遺贈》也寫了《前序》和《后序》,在《后序》中,交代了該詩集的出版過程,對詩集內容也展開了具體評說,有很高的史料價值。上面的例子都是夫為妻序,而妻為夫序也不乏其例。如陸小曼就曾為徐志摩的詩集《云游》、散文集《愛眉小札》以及《志摩日記》作過三篇《序》,這些序是讀者知悉徐陸兩人浪漫愛情的重要文本。
序跋一般由一人寫成,若是多人寫成,自然應該署上每位寫作者的名字。但20世紀序跋寫作史上有許多幕后英雄,就是序跋本來是他撰寫或參與撰寫,但是沒有署上名字。既然有無名英雄,那自然也就有冒名頂替者。如孫中山就曾做過一回冒名者,在上海廣益書局出版的《民國文萃》,收錄了一篇《(太平天國戰史)序》,署名是孫文逸仙拜撰,實際上是《太平天國戰史》的著者劉成禺所作,這篇序只經孫中山同意而署他名。陳獨秀也曾作過一回,亞東圖書館在出版《儒林外史》新式標點本時,汪孟鄒懇請陳獨秀作序,但陳轉而請汪原放寫,陳獨秀對汪原放的文章只修改了幾個字,經陳同意,在序末加了一行:民國九年十月二十五號,陳獨秀。這樣,這篇序的版權就變成陳獨秀的了。無名英雄也并非無名,有些更是“赫赫有名”。如1929年上海群益書店重印《域外小說集》,魯迅寫了新序,但署的卻是周作人之名,可見,魯迅也當了一回無名英雄。毛澤東在序跋寫作中也作過一回無名英雄,1960年,文學研究所根據黨中央書記處的指示,編輯了《不怕鬼的故事》,該書由所長何其芳撰寫了序言。因事關大局,序言送毛澤東審閱,毛澤東于1961年1月4日和1月23日前后兩次召見何其芳去中南海頤年堂他的住處,與他談話,并親筆對序文做了修改,但最后仍單獨署何其芳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