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母的賬本

她對親生母親并沒有印象，母親離開家的那年，她才兩歲。與父親一起生活到五歲，便有了繼母。與其他類似家庭所不同的是，并非父親娶了繼母，而是繼母娶了父親。這聽起來不太容易理解，但是自那時起，她就明白，自己與父親住在繼母的房子里，花著繼母的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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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母家里有一個大她三歲的男孩，并不欺負她，卻也很少說話，偶爾看她一眼，帶著不屑的神情。那時，父親在一家工廠做臨時工，領著很低的薪水。繼母開了一家水果店。

她是一個沉默寡言的孩子，與繼母不算親近。繼母出學費供她上學，為她和父親洗衣，與同齡的孩子相比，算不上幸福，可也相安無事。直到十歲那年，父親所在的工廠出現舊廠房坍塌事故，四個工人被壓在下面，其中就包括父親。

父親出殯那天，她呆呆地捧著遺像，聽到有人說，這孩子多可憐，不知道會不會被后媽趕出門去。當晚，她做夢，自己衣衫襤褸地沿街乞討。醒來后，生平第一次，她有了極強的恐懼感。

清晨，繼母像平時一樣做飯，喚她起床，仿佛一切從未發生過。她頭很疼，低聲乞求，我今天，可以不去上學嗎?我想爸爸。

可是，繼母面無表情地說，不行!不去上學，你爸就能活過來嗎他要是活著也會打你幾巴掌，

那天，她是哭著吃了飯，哭著背起書包出門的。出門前，繼母在她身后叫她的大名，周家玉，你記住，從明天開始，別再讓我看見你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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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天開始，她不敢再哭。他害怕會惹惱繼母，趕她出去。

她讀初一那年，第一次來了月經。她害怕，恐慌，盡管不想對繼母說，可實在別無他法。她跟著繼母進了廚房，支吾了半天，只說了一句，我，我尿血了。繼母上下打量她一番，把她帶進房間，扔給她一個衛生巾，依舊冷著臉說，那是正常的，從今天開始，你長大成人了。

她捏著衛生巾紅了臉，不知如何使用，繼母斜著眼睛看著，大聲吼她，周家玉，什么事情都要靠別人去教你嗎?

只是一瞬，她委屈的淚水忽然涌了出來，含在眼里，強忍著，不敢流出來。繼母伸出巴掌，在她臉旁，并沒有落下，只說，你敢哭就試試，看我不打爛你的臉。她終究忍住沒有哭，也牢牢記住了繼母的話，從現在起，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不要指望任何人幫你。她開始學著洗衣，做飯，打掃衛生，還有縫扣子。繼母說到做到，再沒為她洗過一次衣服，也不需要她洗家里的衣服。的確是自己的事情自己做，自己做不到的，學著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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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母設有讀過多少書，她的兒子學習成績也一般，中學畢業后讀了中專。可是繼母命令她，必須拿第一，不然就別回來。

盡管她的學習成績不算差，可是距離第一名還有很大的距離。她心里恨，她覺得，繼母是在千方百計找理由趕她出門。可她現在不能離開這里，她不能成為乞丐。因此，必須對繼母的命令百依百順，只是，她在心里，無數次地詛咒。

不得不學習，萬家燈火已熄滅后，惟獨她的燈還亮著。她討厭學習，但她知道，自己沒有選擇。期末考試成績公布，她的名字向前躍了二十多名，排班級第三。全班都震驚了，她卻用力咬著嘴唇，沒有一絲勝利的喜悅。

她在學校的操場上轉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天漸漸黑下去。當她猶豫著走進家門時，繼母并沒有問她為什么會回來這么晚，只是指著墻角罵，不爭氣的廢物，跪著去，今晚不許睡覺。原來，繼母見她遲遲不回，去鄰居的同學家問過，知道她沒有考得第一名。

那晚，她一直跪著，面對著墻壁，沒有落一滴眼淚，也沒有說一句軟話。繼母叫她廢物，她會記得，而且記一輩子，為這句廢物，她發誓要考上大學，重點大學，畢業后掙很多錢，然后她要把錢摔在繼母的臉上，問她，你當年說誰是廢物?

第二天，她艱難地從地上站起來后，腿一軟，又跪了下來。繼母的兒子動了惻隱之心，放下手中的筷子，過來扶她，被繼母阻止了，讓她自己站起來，這次是教訓，再不拿第一，就讓她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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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有被繼母趕出去，因為她做到了，每次考試都是第一名，甚至，她成績上的突破被老師當作典范，讓她寫學習經驗，在家長會上念，讓家長和同學們借鑒。那天，繼母也在臺下，依舊面無表情。會后，許多家長圍上來，問繼母是怎樣培養孩子的。繼母說，她的第一是跪出來的，不考第一就得跪藩，要么趕出去。

在場的老師和家長們，表情都凝固在臉上。那一刻，她僅有的驕傲轟然破裂。她狠狠地咬著牙，先行跑回家去，她已學會萬事不哭，萬事不求人。可她無法發泄心中的憤恨，她用拳頭向墻壁砸去，一種疼痛傳遍全身。她覺得舒服多了。

她發泄夠了，發現繼母正在她的身后站著。繼母愈發胖了，冷笑的時候，臉上的肌肉一顫一顫的，在她看來，猙獰無比。

這點事就把你氣成這樣?以后要遭受打擊的地方多得去了，你這次砸墻，下次是不是就得上吊了?繼母的唾沫星子噴了她滿臉，我告訴你，周家玉，你想死，也得以后掙了錢，把欠我的都還我以后再死，你以為我這么多年白養活你?

她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一字一頓地說，你放心，我一定會把欠你的加倍還給你。

繼母張著嘴愣住，許久才惡狠狠地說，你先考上重點高中再說吧，普通高中我可不供你，我看你拿什么錢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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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母水果店的生意大不如前。從前，她會偶爾拿回來些較小的蘋果或是橘子，或者是已經發爛的香蕉。但是現在，她每天坐在床上，一張一張地，數那越來越少的錢。這些，她看得清楚，現在她只祈求上天保佑，繼母千萬不要掙不到錢，那樣就無法供她讀書了。

那天，住在隔壁的同學來找她，是繼母開的門，同學說，周家玉借我的參考書看完了沒有，快中考了，我也急著用。

參考書很貴，兩本一套，厚厚的大開本，要五十多塊錢。因此，她幾次想向繼母要錢買，都沒有張開嘴。可是，第二天，繼母就甩給她一百塊錢，說，去買書吧，買和人家一樣的書。她揀起錢，心剛被溫了一下，卻立刻又被繼母的話冷卻回來，這一百我記在帳上，你掙錢了得還我二百，你自己說的，加倍還我。

她真的考上重點高中時，繼母并沒對她另眼相看，只是拿著那張錄取通知單一遍遍地核算著學費，還時不時說一句，真是討債鬼，要不看在你以后會還我的份上，我肯定不再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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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后，當她拿到那一紙鮮紅的錄取通知書時，她終于哭了。她背著厚重的行李離開了家，繼母沒有送她，

逐漸，她已經不再需要繼母寄錢過來，她靠勤王儉學，供自己讀書和生活，繼母也從不打電話給她，更不會來學校看她。大學的生活豐富多彩，她找回了自己的同時，逐漸把繼母從腦海里抹去。

大三那年春節前夕，她接到了繼

母兒子的電話，說讓她回去一趟。她極不情愿，為什么要回去呢?她對任何人都沒有牽掛，虧欠的，也只是多年以來，像養只小動物一樣的所謂的“恩情”罷了。但她會還錢，她想，只要大學畢業，她掙了錢，會兌現她當年的承諾，加倍把錢還給繼母，爾后，她們之間，再無關系。

回去后，還是那棟房子，還是那些擺設，只是，冷冷清清的，繼母的兒子坐在一邊抽煙。她沒有主動問繼母去哪里了，本也是不屬于她關心的事情。繼母的兒子不知道抽了多少煙后，起身給了她一個破舊的日記本。

她當然記得，那是繼母的帳本，專門記她哪年哪月花了什么錢，很多次她見到繼母一絲不茍地在上面寫著，見到她，就合上說，別以為你欠我多少我會忘了，可我都明明白白地記著呢!

她冷笑一聲，拿起帳本，抬頭看他一眼，問，怎么，現在就要我還錢?帳本里，掉出一個存折，她猶豫著打開，上邊存有兩萬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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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有想到，那不是帳本，而是繼母的日記，更沒有想到的是，繼母已經去世了，并且把房子留給了兒子，把賣掉水果店的錢給了她。

她沒有覺得自己有多悲傷，有的也只是震驚。打開日記，一頁一頁翻下去，她的手開始顫抖。

繼母說，老周，你放心，我不會再找了，再說也不一定有人接納我這個帶著兩個前夫孩子的女人。我一定會把家玉帶大，讓她做個有出息的人。

繼母說，你別怪我對孩子狠，家玉不同別的孩子，她沒有親生父母，她必須堅強，獨立，忍耐，刻苦!繼母說，家玉沒有考第一，我罰她跪著，那是在跪你，她不考第一，最對不起的是你，

繼母說，老周啊，我是從農村里出來的，沒讀過多少書，我不會教育孩子，我不知道我的教育方式對不對，但是家玉考上大學了，重點的，她可以自己養活自己了……我笑了哭，哭了笑，我也該歇歇了，我累啊!

繼母說，家玉，你從五歲那年來我家，跟著我生活，像我自己的孩子一樣，我打你是打你，罵你是罵你，可總歸是希望你有出息，你怎么就不回來看看呢?

繼母說，我這老肝病，越來越嚴重，估計也活不了幾天了，想找張照片當遺像都沒有，前兩年只顧著干活了，怎么不知道照張像呢……

本子掉了下去，砸到她的腳上。她蹲下來，確定自己的眼里，有眼淚噴薄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