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杜璞君,男,曾在《山花》《青年文學》《中華散文》《散文百家》《散文世界》等刊物發表散文、小說多篇。魯迅文學院第27期學員。
一
錢平終于到家了。穿過黑夜,穿過從小就走的街道,黑夜隱蔽了一切,雨抽打著他疲憊的臉,雨水從臉上滑下來滲進嘴里,有點苦澀。他喝了太多的酒,雨下得越來越大,開始不辨方向。他熟悉街上每一個角落,每一塊青石板,甚至每塊石板上的紋理他都熟悉,但當他踏進雨夜時覺得它是那么堅硬,雨聲和癩蛤蟆的聲音混合在一起使整個雨夜顯得神秘,他找不到家了,雨夜把街道延伸至一個觸摸不到的黑暗中,他需要穿過沒有盡頭的黑夜。
錢平從銀團酒店出來雨就下大了,他罵了一句,今天盡碰上破事。想起剛才莫韌二奶拿一雙熊貓眼睨著自己說,唉,瞧你,小白臉,頭發都耷腦門上了,白頭發也有了,整個一副倒霉相,綠帽不扣你頭上扣誰?是女人就嫌棄你。
錢平對著這個被煙酒蠶食得形容憔悴的女人,嘆口氣說,這是一個什么世界?莫韌二奶手指夾著煙優雅地移到嘴邊吸了一口,往他臉上一噴,什么世界?現實的世界。
錢平沒料她會捅這么一刀,忙說,別聽行里人胡扯,我老婆對我挺好。
莫韌二奶笑了,笑得特別狂野,世上還剩你這么個情種,稀罕啊!憑你這再世楊過,這朋友交了,來,干。不過,別說我不提醒你,巴結莫姓父子,不見得有你好處,他們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家伙。莫韌那小子我皇帝一樣侍候他,到頭來怎樣?稍不稱心,就一頓拳腳,我還乖乖地纏著他,憑什么?他兜里有錢,錢哪來的?別管。這世界就這樣,有錢你橫著走。他去美國混一個綠卡回來,北姑玩夠了,就到香港、澳門玩俄羅斯,白人玩得不過癮就玩黑人,還說黑鬼的皮膚又滑又細,他怎么就不得艾滋?
錢平聽她牙縫里擠出的恨,心里也給砸得火花四濺。錢平跟一個房地產開發商聯系業務時,發現銀行一筆貸給某房地產開發商的幾千萬貸款,竟然與大學同學莫韌有關系,而且輕易中標投得一塊閑置的土地。莫韌是銀行莫副行長的兒子,后來移民美國定居,錢平透過麥雨向田冰副行長透露了風聲,田冰私下讓錢平調查這黑幕。幾經周折錢平終于找到莫韌二奶這突破口,他陪莫韌二奶泡吧、做SPA、傳銷美容產品,信用卡經常透支,思量再咬咬牙就拿到足夠的證據,他百般忍耐。莫韌二奶說,做人要有骨氣,骨氣,懂嗎?莫韌這次想等我生了,就一腳踢開我,要兒子,不要我,他打錯了算盤。他不跟他老婆攤牌離婚,給我個名份,我就要他父子為我母子倆墊尸。她一把扯過錢平,湊他耳邊說,我知道他們父子倆不少秘密呢。然后一推,大笑起來。她經常被莫韌打得鼻青臉腫,兩次懷孕兩次被莫韌逼著墮胎,這次B超測出是兒子,才重新獲得莫韌寵愛。不過莫韌很快又泡上了剛畢業的女大學生。
她又灌了幾杯酒,錢平想,再灌你幾杯,哪怕酒桶,也要把你的秘密挖出來。莫韌二奶眼睛開始發直,有點喝高了。
難得我們同病相連,姓田的又打你家女人的主意,你都不像個男人了,好,就掏些東西給你,不過要陪我睡。說完就拼命吐起來。錢平送她回去,扶她躺下在耳邊問她,你究竟知道些什么?她摟住錢平說,陪陪我,我太孤單了。錢平繼續追問,莫韌有什么把柄抓你手里了?她嘴里含混不清地說,你們銀行業……行大廈……那塊地,招標,標的底價……在、在,手上,來,喝,再喝。錢平焦急追問,在誰手里?她醉眼朦朧看了一眼錢平把手伸進他口袋說,你兜里有錢嗎?能養得起我?他見莫韌二奶打起呼嚕,扔下一句,這破鞋,一只都嫌多。
錢平抬手碰到家的鐵門,一股陰冷的寒氣打著旋鉆進體內,他以為捉住了一條蛇,平生最怕蛇的他忙縮手。終于他打開了家門,四周墻壁潮濕的氣味撲面而來,頭頂的房梁影子壓在身上顯得沉重。他亮了燈,飯桌上擺滿豐盛的菜肴,都涼了;油汪汪的雞失去了光澤,魚腥了,菜由青變黃,湯也不冒一點兒熱氣,蠟燭寂寞地插在精美的生日蛋糕上,等著主人點燃。他誤以為走錯了門。沒錯,是我的家。望著滿桌豐盛的飯菜,燈光使他頓時涌起一股暖意。他這時才想到麥雨回家了,今天是我生日,都忘了,麥雨弄了那么多我愛吃的,她心里有我的。錢平餓壞了,熱了熱飯菜就狼吞虎咽起來,飯菜塞滿腮幫子,喉頭伸縮,打個滾兒就咽進肚子,他已不在乎飯菜是否可口,只管填飽肚子。他不記得多長時間夫妻倆沒一起吃飯了。剛結婚那段日子,他跟麥雨常燭光晚餐,放著巴哈、莫扎特的音樂,他雖然壓根兒討厭這些老外的東西,破房子放什么古典音樂,不倫不類,倒不如放放周杰倫那些不知唱什么來得痛快。現在麥雨做好了飯菜卻不跟他一塊吃。
麥雨牽掛著錢平的生日,買了他愛吃的雞和魚往家里趕。這段時間銀行里傳她與田行長有曖昧關系,人閑是非多,她常跟田行長出差,這是工作,心里郁悶想跟錢平吐吐苦水,錢平卻丟了魂似的整天不挨家,每天應酬特別多,很晚才回來。她與錢平慪氣有一段日子了,這次想借錢平生日讓彼此下臺階夫妻重歸于好,卻左等右等不見錢平的影子,眼看花不少心思弄好的飯菜,熱了又涼,涼了又熱,氣就來了,蛋糕上生日快樂幾個字冷冰冰地瞪著她,她開始胡思亂想,有點累了進房間去歇息。
她知道錢平進來,偏不搭理他,她要他賠不是,刮她鼻子,逗她、哄她。錢平亮了床頭燈,燈光下麥雨白凈、光潔的臉和肌理細膩的手臂上的汗毛尖兒罩上了一層光暈,他欣賞著麥雨手臂上茸毛似的光暈,思緒引向一個秋天,依稀勾勒出黃昏的一幅幻影,麥雨長長的發絲沾了槐花的香氣,飛舞在向晚的夕照下,是厚重深邃的宮墻映落這少女臉上的深紅,還是她添上了不經意的一抹晚霞,錢平搞不清了,他只覺得自己沉醉在一片槐花的幽香之中。他留意到麥雨眼角的淺痕,伸過手去想抹掉這細紋,但馬上就觸到心中的隱痛。錢平住的這一帶大部分是下崗工人,后來又住進不少民工,就成了三無人員的聚居地。錢平從小聽著周圍那些買賣的吆喝聲,就鐵了心離開這鬼地方,當看見麥雨每天皺著眉頭從三教九流的鄰居旁經過,他就安慰麥雨他會讓她搬進高檔住宅區去住的。他上大學后的理想是找份好工作撈一官半職,分到一套房子。錢平答應過麥雨也從不懷疑自己有這樣的能力,然而從名牌大學國際金融專業畢業分配到銀行后,他懂外語,業務過硬,至今卻仍是一名科員,他的好幾位同學不是當了處長,董事長,就都出國了。他唯一值得驕傲的是娶了麥雨。
麥雨手機響了。她推開錢平拿起手機,田行長。她示意錢平不要說話。
錢平臉色鐵青,盯著麥雨。
麥雨委婉地說,行長大人這么晚了有什么要事吩咐我做的,我豈敢勞您大駕明天開車來接我,文件我全準備好了。她聊了幾句后就道了晚安。
錢平強壓著怒火說,吃軟飯的深更半夜來電話,什么意思?
麥雨聽的不是滋味兒頂了一句,什么意思?工作唄。就你想得邪門。
工作?工作用得著在電話里騷成那樣,田行長,田行長,貓叫春都沒你叫得歡。
麥雨嘴唇顫抖著說,你嘴巴能不能干凈點兒?
你知道行里的人在背后怎么議論咱們嗎?
別人的嘴長人家臉上,愛說什么就說什么,你別把我想得那么下作,你如果尊重自己,也請尊重一下我。如果你有本事為什么還讓我戴這面具,整天想方設法為你鋪路。田行長就比你有能耐,是,他沒你學歷高,但人家靠自學一樣得了今天的地位。
拿他來跟我比?你貶低我的人格。那吃軟飯的不靠他丈人能爬上今天的高位嗎?不想他剛進銀行那會兒,他還不是跟老鼠似地不知蜷縮在銀行哪個角落。
你嫉妒了。
我沒嫉妒。姓田的那么有男人味兒,你怎么不鉆他被窩里跟他老婆摟著他睡?
不要臉!一記耳光打在錢平的臉上。
我殺了你。錢平抄起剪刀就要刺向麥雨。
你扎呀,往臉上扎呀!為什么不扎?
錢平盯著麥雨眼眶打滾的淚水,手舉在半空。
麥雨突然凄然地笑起來。
你笑什么?
我笑你總看不清你自己。
“咣當”,剪刀掉在了地上,這清脆的聲音跌跌撞撞墜入一片雨中的泥濘,兩個人互相望著對方失魂落魄的樣子,街道兩旁的房屋都沉沉入睡,白天喧嚷的鬧市消隱進凄清的雨夜,屋檐瀉下來的雨傾瀉在門前的青石板上,輕快地跳躍著。
二
田冰掛了電話,他不知道錢平家里因這個電話吵翻了天,這個電話他可打可不打,他還是打了,他只是想聽到麥雨的聲音。眼看現任行長就要退下來,他丈人是銀行前行長,雖然已退了下來,但仍然能透過特殊途徑從總行打探到他有可能被提拔為新一任行長的消息。他老婆林蘭也不斷枕邊吹風,督促他行事小心謹慎,稍有差池就會被拉下馬。田冰越往上走越有如履薄冰之感。但每當這種夜闌人靜的時候,麥雨的身影就會出現在他夢中,他幾乎難以自拔地想象著麥雨修長姣白的手臂在身上游走,他渴望這女人分享他的成功、他的得意、他的憂懼與痛苦。夢里他把麥雨的指頭含在嘴里,像一節嫩藕那樣清爽、甜美。
有一年冬天,行里搞宣傳活動。那天晚上麥雨布置會場,指頭不小心給針扎破了,她打了一個激靈,慌亂中一只厚實的手掌遞給了她,把她的手握在了掌心,她第一次感受到一個男人的掌心是那樣溫暖、慰貼,不緊不松,讓她握住了就不想抽出來。麥雨受傷的指頭含在田冰嘴里,她的身體輕微地抖動,她感到血往田冰血管里流,仿佛聽到血滴嗒滴嗒落進田冰心臟的聲音,田冰的臉罩著麥雨略顯急促的鼻息,他們你看著我,我看著你,默默相對,大廳空無一人,兩人都聽得見對方的心跳聲,似乎只要有一丁點的響動血就會凝滯。
田冰不知含著麥雨的指頭吮吸了多長時間,麥雨嬌嗔道,我手臟呢。田冰才受驚似的放開她的手指,對不起、對不起。麥雨輕聲說,你真好,謝謝你。兩個人又不說話了。麥雨等著田冰再一次抓住自己的手,她會靠過去,靠著那堅實的胸膛,揚起臉讓他火辣辣的雙唇印在自己的嘴唇上。但她只看到田冰謙卑、惶恐的目光,剛才他臉上自信的表情再見不到了。他囁嚅著說,很晚了,我們走吧。他們走出銀行,望著川流不息的車流和人群,他們站在一起,不知是田冰,還是麥雨,在這片璀璨的城市燈光下,頃刻間田冰看到麥雨低垂的眼簾掛著的一顆淚珠。
田冰進銀行時是一名臨時工。行里有歡慶活動,他總躲在燈光不太顯眼的位置。麥雨有幾次見他一個人坐著,主動走過去跟他聊天,他不敢抬頭看麥雨。麥雨轉身走開時,他偷偷望著麥雨凝脂一樣的肩膀,那一頭長發襯托下的臉光潔得猶如黑色的大理石鑲嵌上去的漢白玉,那陣幽香,那長長的發絲如蔓藤一樣纏繞著他。麥雨望過來的眼神,不聲不響,越過頭頂,似乎不看誰,其實什么都沒逃過她的眼睛。田冰覺得那幽深的眼神有一種秋山紅葉的冷寂。銀行的女孩子喜歡男同事找她們調笑,有時說些黃段子她們會掩著嘴偷笑,但在麥雨這樣的美人面前,這些男同事卻不敢放肆,生怕她嘴角露出的輕蔑和不屑,都裝得談吐不俗。錢平第一眼看見麥雨就把自己當作麥雨理所當然的護花使者。他常往麥雨那里跑,知道麥雨在音樂學院學的是聲樂,就左一個帕瓦羅蒂,右一個帕瓦羅蒂,因為他就知道一個帕瓦羅蒂。麥雨忍不住了,說,看來帕瓦羅蒂是你家親戚,那些打掉了半瓶子醋的男同事馬上一陣哄笑。
田冰當臨時工領的工資不及其它干部職工的一半,分東西也是人家拿整的他拿一半。但他干活賣力氣,什么粗活重活搶著干,上上下下都夸他人熱情又肯干。他平時對人總堆著一張笑臉,哪怕臉上肌肉拉扯得發麻仍然讓人家覺得他過得很快活。后來田冰被安排到錢平這一組學業務。錢平一向瞧不起臨時工,田冰來學業務,錢平一開始就下了結論,你不是學財會的料,最好找別的活干,你對數字缺少應有的敏感。錢平像監工一樣監督田冰的操作,有丁點兒的錯就厲聲呵斥,搞得田冰很難上手,怎樣做都不對,愈干愈緊張,一緊張就出錯,錢平不放過他,說,你看上誰了?手里的飯碗都不上心,我怕你了,你清醒點好不?或者你到別的組去學吧,你吃不了這碗飯就干別的去,我教不了你。既然你不想干外頭可有很多人排著隊搶著干。麥雨見此情形走過來細心指導田冰,不時鼓勵他。錢平看在眼里,醋意大發,他饒不了田冰,更尖刻地嘲弄田冰。當田冰無法順利清點一疊現鈔時,他原想呵斥他,話到嘴邊,見麥雨走了過來就搖著頭說,這人,唉!糊涂。四周的女同事互相看了一眼,露出鄙夷的神色,不知哪一位說,小錢你跟小麥學學,人家多細心,多給點鼓勵嘛!然后低下頭小聲嘀咕那些臨時工肯干是肯干就是太蠢。田冰一臉茫然,抬頭望見麥雨向他點頭鼓勵,那信任的目光使他一下踏實了,后來田冰業務逐漸上手,他感激麥雨也存了一絲對麥雨的幻想。
麥雨和錢平結婚后,他每天望著錢平和麥雨出雙入對的上下班,心中雖然有很多話想向麥雨傾訴卻只能永遠埋藏在心里。銀行裁員之風刮遍全行,人人自危,田冰這種臨時工幾乎無可避免在被裁之列。行里雖傳出將有臨時工能搭上轉正的最后一班車,一沒靠山二沒學歷的他與這個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又有什么關系呢?他一面讀夜大,一面跟一位老中醫學推拿,學一門手藝總餓不死人。這個時期碰上行領導要求全行員工學跳交誼舞。田冰身高一米八,面龐線條輪廓分明,天庭飽滿,行長夫人第一眼就相中了他,點名要他做舞伴。他帶著行長夫人學舞步。行長夫人用力過猛,閃了腰,他扶她休息幫她按摩,嫻熟的手法讓行長夫人舒緩了疼痛。后來只要覺得勞累,行長夫人就會以扭傷為名叫田冰上家里給她按摩。一天田冰正揉搓行長夫人的腎俞穴,她忽然抓住了他的手向她大腿間的部位揉去。他離開時行長夫人說,你轉正問題我跟他提過了,這唯一的轉正指標給你不會成問題,你安心工作。他應酬太多了,你隨時都可以過來,我喜歡跟年輕人在一起,有活力。跟我女兒聊聊天我也是歡迎的。過了一段時間,銀行裁掉大批的人,田冰不但沒被裁員還轉了正,且特批為干部編制。他跟行長的女兒林蘭結了婚。
田冰在家里廁所打完電話后關了手機,悄悄溜回床上,林蘭鼾聲如雷。他打量一下這個女人,一堆肉整座山似的,呼嚕一串一串往外冒,一行涎水從
嘴角流出。每次她要的時候他覺得是糟蹋自己,丈母娘瞞著女兒先前跟他干的那些丑事,想從心里抹掉是不可能的,他痛苦地哼哼了兩聲,蓋在身上的被子仿佛丈母娘那張樹皮,他喘不過氣來,厭煩地一掀被子走出臥室。
雨還下著,他望著茫茫夜空,點上一支煙。
三
麥雨被田冰調到行長室擔任秘書后,做事更加謹慎。田冰再也不是那個眼睛只會瞅著鼻子嘴巴,躲閃著別人的目光,聽話溫順,甚至一臉諂媚的人了。他依然樂呵呵的,不過他的笑是令人琢磨的,麥雨弄不清他笑里頭的內容是什么,他眼鏡片后那雙眼睛有一種攝入的東西,他的心思跟鏡片的反光一樣令人捉摸不透,但麥雨分明感覺他無時無刻都在審視著一切。她與幾位副行長既保持一定的距離,又在他們需要時站在身邊,把瑣碎的工作打理得井井有條,深得幾位副行長器重。她猜不透田冰的心思,不過她覺得田冰時機成熟會拉她和錢平一把。她瞅準時機向田冰反映這次福利分房是最后一批了,想他在正行長面前說說話能幫她解決住房問題,還不著痕跡地提及讓他提拔錢平的事情。田冰既不點頭也不搖頭。田冰暗中指派錢平調查莫副行長,這是足以影響他仕途關鍵的一步棋,不知調查得怎樣了?他心里盤算著若能當上新一任行長后有關人事安排的問題。
這段時間錢平聽行里的人有鼻子有眼睛地說,麥雨當了行長秘書后,誰要向行長匯報工作都要先經她通報。但雞壯鴨膽,一次國際貿易處的一位處長擅自闖進行長室,麥雨剛一屁股坐在田副行長的大腿上,給這處長撞了個正著。田副行長最近開會心不在焉答案顯而易見,肯定是為送什么花給麥雨犯愁。錢平一想到全靠麥雨才跟田冰副行長拉上關系就咽不下飯。那天錢平看見麥雨面前擺著一束盛開的玫瑰和百合,麥雨不時露出嬌羞的淺笑,臉上泛起酒后的酡紅。一個高大的身影背向他向麥雨俯下身去,錢平炸了,沖過去,正好那高個子轉過臉來跟他打了個照面,錢平心里罵了句吃軟飯的,堆起一臉的笑迎了過去說,田行長。
錢平走進田冰的副行長室,田冰拿著一份報紙看,報紙把他和錢平隔開了。田冰知道錢平走了進來,報紙沒放下,錢平恨不得扒下那報紙,當臉就是一拳,其實他每次進來心里總有點發怵。錢平謙卑地喊了聲田行長,田冰移開報紙,嘴巴咧開,笑瞇瞇向他點了點頭示意他坐下。架在田冰大臉盤上的眼鏡片成了個障礙,鏡片的反光,像一撮鬼火,使錢平覺得有一只手探了進來,跳來跳去。
田冰說,小錢最近的調查有進展嗎?為了便于錢平暗中展開調查,他把錢平調離了錢平稱為鬼見愁的儲蓄柜臺。錢平對田冰匯報說,現在初步搞到莫副行長與兒子串通咱們的行長,把招標的底價和相關的數據材料都轉到掛名的一家公司,而他們就是這家公司的幕后老板。田冰輕敲一下臺面,心里說,這下可一鍋端了,看誰還敢跟我爭這行長之位。錢平說,莫韌的二奶正跟莫韌打官司,她要送他們父子倆上路。田冰說,干得好,你繼續查,我會適時給你協助。錢平得意地說,我會順藤摸瓜查他個水落石出。
四
晚飯的時間早過了,田冰仍不見錢平的人影,就走出行長室,看到麥雨一個人等錢平來接。麥雨并不知道這段時間錢平早出晚歸,是為完成一件她所不知的特殊任務。她與錢平大吵一場后,就不想回到那逼仄的家中。田冰走過來說,怎么還不下班?麥雨說,我累了。田冰的手不自覺地撫摸了一下麥雨秀美的長發。麥雨沒什么反應。我幫你揉揉,說著手就按在了麥雨的肩頭上。麥雨吃了一驚,想躲開,但就在那雙大手觸及肩膀的一剎那,她猶如被一股電流擊中,站起來拿起包就跑,田冰一把抓住她的手,雨,不要再離開我。麥雨一面說,田行長我們保持正常的上下級關系,一面在擺脫田冰的糾纏中隨手扇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沖了出去。
錢平忘了向田冰匯報最新的調查結果,趕忙追上麥雨,一把拉住她。麥雨并沒去想錢平為什么這個時候會出現?她更不會想到剛才那一幕錢平都看在眼里了。
麥雨一見到錢平就靠著他肩頭抽泣起來。錢平安慰她,不能得罪了領導,田冰是有名的鬼剃頭,手起刀落,行里的人誰不怕他,你看看現在一撥一撥的人,給他裁了或踢到下面的支行。他嘴上說得好聽,精簡人手,但從來都是肥上瘦下,中上層干部從來是坐臺上看戲的,他領著那幫搞人事的穩坐釣魚臺,所定的制度只用來管別人而管不到他們頭上。有時受點委屈是難免的,忍一忍吧。
麥雨盯著錢平說,你全看見了?
她好像不認識眼前這個人,他怎么能如此冷靜。
對,我都看到了。
那你為什么不站出來,不去揍他一頓?你為什么不去爭啊。麥雨咆哮了。
我們還想不想干了,形勢比人強,你跟我苦心經營的一切就會為這小事情而泡湯。
你有沒有當過我是你的老婆,你就眼睜睜看著你的老婆給人羞辱,你不羞恥嗎?
就是因為你是我老婆,為什么要給他碰你?
我算是把你看透了,你根本在利用我,我告訴你,錢平,我是一個人,不是你往上爬的梯子。我們分開吧。麥雨說完憤怒地轉身走了。路人都駐足看著這對男女的爭吵。錢平顧不上尷尬,朝著遠去的麥雨背影追了上去。
五
銀行舉辦“愛我中華”歌唱比賽,田冰讓麥雨組織這次活動。麥雨常要到下面分支行指導,能暫時離開這個家,離開錢平,她重新有了私人的空間。她不用天天買菜煮飯,穿過家門前臭哄哄的街道,替錢平那張嘴日夜奔忙。她平時想與錢平說說話,女人嘛,總要找一個人傾訴的,錢平總說我腦子里裝不下這樣多的東西。她累了,想聽聽音樂,他就皺緊眉頭,麥雨不記得多長時間沒聽音樂了。總之她離開這個家又能作一些小小的幻想,雖然不可能實現,但她重新找到了自己。
她請來音樂學院同學指導大家唱歌。在鋼琴的伴奏下唱了一首《乘著歌聲的翅膀》,她有想飛的感覺,音樂喚起了她內心久違的浪漫情愫,喚醒了她的生命活力,同時有一種潛藏得更深的東西也在蘇醒,她知道那是什么,但她不想承認甚至要壓抑它;然而那歌聲早在她心靈深處響起了。她想延續這種生活,不想回到那個喧囂狹窄的空間。錢平腦子里只有數字,整天死盯著股票機,真正能牽動他神經的,只有股票的起落。他買東西比女人更能殺價,他就喜歡算計,計算數字,算計別人。
這次分支行的歌唱比賽活動大獲成功。喜訊傳來恰逢情人節,銀行每到這個節日顯得特別熱鬧,私下都唧唧喳喳議論誰收到了花,誰的花最鮮艷。那些沒收到花的女同事就嘟起小嘴,心里罵狠了自己的男朋友,怎么不掏一顆心出來?那些收到花的,則露出甜美的淺笑,多情的小酒窩盛得下一壇酒。已婚的婦女打量著這些收到花的女孩,她們評點每個人的花束,掩飾她們的憔悴,在每一陣花香中聞出曾幻想過的少女懷春的氣息。
這個情人節有點特別,全行的目光都集中在麥雨一個人身上,她收到一個神秘人送來的玫瑰花和百合。這十一朵玫瑰火焰似的,在銀行的少女們眼睛里閃動,也鬧著每個年輕少婦的心,跟這些被日光燈照得失去血色,空調環境下顯出病態的臉相
比,玫瑰和百合把麥雨襯托得更加成熟嫵媚。
田冰從麥雨辦公室門口經過,進來先祝賀她演出成功,忽然眼前一亮稱贊說,瞧,錢平多細心,別人都沒想過送花給自己的夫人,他能想到今天情人節給你送上這么好的一束玫瑰。麥雨淡淡地笑了笑說,我們結婚后他什么都沒送過給我,這花挺貴,他不會舍得買。田冰說,小麥,你今天早點回去,跟錢平找一個地方搞個燭光晚餐,浪漫浪漫。麥雨不易察覺地撇了一下嘴,每天不到深更半夜,他都不會回來,他心里哪還有這個家,他剛來電話說今晚有應酬陪不了我,工作要緊,是嗎?行長。田冰一臉嚴肅地說,工作固然重要,家庭和睦也同樣重要。我聽人說小錢最近跟一個女人經常泡吧,我們若要提拔他,這方面的因素也是要考慮的。
田冰見麥雨眉頭緊鎖,似乎有心事,就岔開話題略顯驚訝說,這玫瑰是新摘的嗎?還掛著露珠呢?麥雨回過神來用手去摸那帶著露水的花瓣,手指不小心碰到了俯下身去嗅那花香的田冰的嘴唇。不知是指頭上沾了花瓣的露水,還是殘留在指頭上的一絲濕潤,使麥雨想起那一個夢一般的晚上,她冰涼的手握在一個人的手里,她的心顫動了一下,拼命涂抹那愈發清晰的圖景,影像是模糊了,而那濕潤、溫暖的感覺是揮之不去的呀。她躲避田冰的目光,但田冰透過眼鏡片射出的灼人熱力,沉著、冷靜,不溫不火,懂得了分寸。她的臉火辣辣的,那十一朵玫瑰燒灼著她。田冰留意到她腮幫上映著一抹玫瑰的鮮紅,覺察到她的不安,就悄聲說,對了,今晚有一位著名的鋼琴家演出,有沒有興趣陪我去聽這場音樂會?也算是我個人祝賀你演出成功。麥雨自言自語說,我和錢平還真沒一起聽過音樂會。
六
聽完音樂麥雨和田冰都不想說話。麥雨還沉浸在音樂中,偶爾輕聲哼唱,心里回蕩的除了旋律,還是旋律。田冰沒拉她回現實,兩人一直往前走,不知走了多長時間,他們走進一間酒店,坐在酒吧,酒吧朦朧的光線籠罩著兩人的心情,都感到對方的呼吸和體溫,卻不想讓燈光照亮自己,看仔細對方。
田冰搖著杯中的酒,杯沿上掛著淺淺的酒痕。一位黑人男歌手沙啞的嗓音,頗性感地撫摸著麥雨的肌膚。她感覺到田冰的目光中灼人的熱力,在這片幻夢似的燈影下,是那黑人性感的嗓音讓她沉醉,還是田冰的目光浸潤著她,她不想分辨也無法分辨。這個時刻田冰等待了許久,他也許不會想到還有機會擁有這個時刻,當這個時刻終于降臨,他又不想馬上跨出更大的一步,似乎要多享受一會兒這時光,兩人都感到時間的流逝,又希望時間是靜止不動的,仿佛時間到了,他們就要分離。田冰的手觸到了麥雨的手,麥雨顫抖了一下,緊張地縮了回去。沙啞的黑人嗓音仍在兩人耳邊徘徊。
田冰嗅著杯中紅色的液體溢出的香氣,他分辨不出酒香中有哪幾種水果的味道,只是喜歡淺淺的酒痕和搖晃這液體,那液體在麥雨眼前搖起了一片迷離的色彩,她略感幾分醉意。她沒考慮明天會怎樣,就是現在她覺得也是虛無的,她只想解開束縛,聽從內心意志的召喚,既不聽任眼前這人的擺布,又不想回到原有的生活,她要真真正正屬于自己。當田冰邀她跳舞,她把手放到他的手上,步入舞池。
麥雨靠著田冰扭動著身體,田冰感到她柔軟的腰,像魚一樣,在體內游動,全身的血脈跟著這魚而沸騰。他極力控制情緒,不驚動這條魚,他的手掌沿麥雨身體的曲線滑下去,麥雨感到這個健壯的軀體是一團火燃燒著自己,他的臉緊貼著她的耳鬢,他濁重的氣息撩撥著她的發絲,男人的味道是這樣的嗎?怎么這個男人的味道會如此醇厚?她發現自己并沒被男人的氣味真正陶醉過。田冰均勻的呼吸罩著她,那淡淡的古龍香水味沐浴著她,她的皮膚吃著那濕潤的氣息。田冰摟著麥雨帶動她舞步的進退,這比在官場上的角力更有征服感,他驕傲他滿足,雖然他的心跳得像打在門柱上的球,麥雨踢得他快支撐不住了,就是被麥雨的幽香毒死也是無憾的。
麥雨控制著他,不讓他有過火的動作,她默契地配合著那手的指揮,一個動作的細微變化,舞步的調整,都在那手的掌控之中。她打一個旋,似乎要掙脫他的控制,他的指尖只輕輕一拉,作一個暗示,她又旋回他的身邊。這時麥雨急速旋轉,像火焰上舞動的蝴蝶,她要飛了,田冰一帶,她腿一挑,身體往后一仰,田冰就勢挽住那倒在他臂彎上的纖腰,麥雨嬌喘著站起來,在田冰火辣辣的目光注視下,羞澀地避開那目光。她無法抗拒田冰渴望的眼光,似乎是那雙眼睛引導她要跨出這一步,其實她比誰都清楚他們都想邁出這一步,鎖住這個人的是她的心。麥雨說,我們都累了,回去吧。其實兩人都沒有離開的意思。酒吧播放的不再是那黑人歌手的音樂,是一個女歌手在唱蔡琴的《渡口》,也許剛才的興奮過了,感到歌聲很蒼涼,兩人心里都泛起莫名的孤獨,麥雨又喝了點酒,田冰說我們不回去了,我帶你去休息。
他們在酒吧附近的銀團酒店開了房。一關上房門,田冰借了酒意一把將麥雨摟進懷里,吻她,兩人緊緊抱在一起,相互喘不過氣來。麥雨忽然推開田冰,拼命搖著頭說,不,不,我們不能這樣,我有老公,你也有自己的家庭。田冰抓住她的胳膊說,你能說你對我就沒一點感覺?你為什么不敢看著我,你只要看著我,你就知道我多么需要你。麥雨心里充滿了愧疚和犯罪感,她想擺脫那鐵鉗一樣的大手,離開這里,不知是那手攥得她太緊,還是自己根本不愿意離開,回到她和錢平所謂的家。當田冰再一次擁她入懷,她又一次投進他結實的胸脯,迷惘、害怕、悔恨、激動地接受田冰更綿長的吻。田冰感到麥雨溫軟的身體在懷中顫抖,他不能失去她,他們的頭輕輕搖擺著,吻得很陶醉,互相撫摸,田冰碰到了麥雨的衣扣,要解開它。麥雨驚懼地從田冰懷中掙脫出來,我們不要繼續了,不會有結果的。田冰顯得很冷峻,說,那好,你就在這休息,我走。
田冰轉身離開,麥雨突然撲到他身上,不,你別走。她兩手勾著他的頭,插進他緊張、興奮而給汗水打濕的頭發,麥雨身上也汗津津的,他們瘋狂了,她濕潤的雙唇沿著田冰鼓起的胸肌游走,感覺里頭血脈有力地彈動,強悍、野性,她聽著他饑餓的喘息聲,柔順地撫摸他,控制他的情緒,她一頭扎進這雕塑似的軀體,把溫情傳遞進這個男人心里,那身上的氣味分解她,托著她,他是這樣一個真實的存在,她看不清他精神的每一個角落,那是另一個無從把握的神秘世界。
田冰聽到自己心臟敲鑼似的在耳邊鳴響。麥雨的乳房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把她甩到床上,麥雨嬌喘微微說,你真粗魯,你把我征服了。她差不多被田冰撕碎了,閉上眼睛等待著,田冰整個人正要壓向麥雨,耳邊的聲音更響了,顯得挺不耐煩。他們不約而同注意到那聲音。
敲門聲,而且越來越急促。
他們互相交換了一個疑惑的眼色。是誰呢?麥雨說,服務員嗎?我們掛了“請勿打擾”的牌子。田冰說,別管它,可能是酒店的“雞”。麥雨抱著他的腰,他的欲火被煽起來了。
我們是警務人員,查房。請711房間的住客配合我們的工作。
田冰慌了,怎么辦?
麥雨這時反而顯得很冷靜,我們不是嫖宿,有
什么可怕的?
但、但、但我們是……他全身肌肉緊繃,竟沒了主意。
麥雨搖動他僵硬的身體,你們這些男人為什么總那么自私?
門外的公安人員警告說,你們不開門,我們就要采取行動了。
敲門聲更劇烈。
田冰打開門。
錢平站在門外。
在這種最不該相遇的場合上,田冰怎么也沒想到跟他最不想碰到的人撞個正著。錢平恭敬地說,田行長,打擾了,我有緊急情況向您匯報。田冰先一愣,故作鎮靜地與錢平打哈哈,心里想著如何擺脫眼前尷尬的困境。錢平瞥見他褲襠的拉鏈忘了拉上,不跟他兜圈子,說,田行長趕緊離開這里,你太太就在這間酒店。他與麥雨目光相遇到時,麥雨羞慚地側過臉去。錢平說,跟田行長商量工作吧?麥雨如臨深淵,脊梁骨一片冰涼,不斷冒出的冷汗沾濕了她的內衣。
田冰一聽他太太三個字,臉色煞白,扔下麥雨,奪門就走。電梯口傳來了陣陣爭吵聲,一位服務員正攔截什么人,發生了爭執。只聽見一個女人大吼說,滾開,我今天一定要親自捉拿奸夫淫婦,你盡管叫保安好了,跟我一起捉奸在床,不然我就打110,他干這種丑事,我就不怕揚出來。田冰逃離現場來不及了。趕緊,穿上這身衣服。錢平一面幫田冰穿上一身酒店服務員的衣服,戴上帽子,一面拉來一臺吸塵機,指揮他推著吸塵機往另一方向走。
麥雨背向兩人暗暗垂淚。錢平走到她身邊,拉她坐回床前,說我們總不能讓局面難以收拾,你就配合配合,不然大家都下不了臺。
田冰推著吸塵器朝錢平所指的方向走出去沒多遠,他老婆林蘭帶著一位身材壯碩的大漢出現在過道口,直撲711房間。令她愕然的是眼前出現的并非想象中的惡心場面,而是錢平的一張笑臉。錢平挽著麥雨的手見到林蘭,故作驚訝地忙打招呼,呦,林處長,真沒想到能在這碰上您,我跟我老婆平時都忙,難得今天可以學學那些少男少女,過過二人世界,讓您見笑了。
林蘭狠剜了麥雨一眼,見她臉帶倦容,似乎還掛著淚痕,楚楚動人。她心里罵了一句,一看就是狐貍精,田冰整天泡這脂粉堆里,沒賊膽也難保沒賊心。他會不會賊膽包天跟小錢的……。她只向錢平略點了點頭,也不經二人同意,說一句我參觀參觀你們的二人世界,背著手和那男人徑直闖進客房,抽動鼻子想嗅出她要追捕獵物的氣味。房間里沒什么可疑之處,她心想,深更半夜的都不知這兩人搞什么鬼?說,好嘛,勞逸結合。又狠狠白了一眼麥雨,走了。
七
錢平的手機響了,他拿起手機,傳來對方絕望的哀號,莫韌二奶凄絕地說,我什么都沒了,你今晚來陪陪我吧,我全身發冷。錢平估計莫韌把她甩了,這時候的女人是溺水者,哪怕一根草都會拼命抓住。他不想馬上赴約,他要這藥再熬一熬,等她撐不住了,僅剩的一點討價還價能力都熬盡了,到時想要什么她就得給什么。他以情人節被老婆綁住脫不開身為由,簡單安慰了她幾句。
晚上他打不通麥雨的手機,反而聽到莫韌二奶長長一串放浪笑聲貫進他耳朵,這浪漫迷人的晚上你跟誰過,跟你老婆?我怎么看見她坐在你們田行長對面,那色狼色瞇瞇地盯著她,你老婆魂都給他勾去了,你不想過來看看嗎?哈哈哈哈……錢平顧不上什么了,打的趕往酒吧。
錢平在酒吧的角落望著田冰摟著麥雨跳舞。莫韌二奶喝著酒,嘴角掛著譏笑欣賞著錢平眼睛里的紅絲,他眼睛燒紅了。她說,看到了嗎?錢平咬著牙說,這小子為什么偏跟我過不去?天底下美女多的是,他不向別人下手,整天對我老婆犯單相思。這話撞槍眼兒上了,莫韌二奶最后兩行淚水也流了,眼窩干枯伏在錢平的懷里悲泣著說,抱緊我,我什么都沒有了,你們這些男人太狠了,當我們女人是衣服,愛,穿,不愛,扔。莫韌若不是喜新厭舊把我扔一邊,讓我一個人呆家里喝悶酒,我就不會流產,孩子,我要我的孩子,他把我和孩子都毀了,我要他償還我的孩子,我整個青春都給他了,這禽獸!錢平說,田冰不是要從我手中奪走麥雨嗎?就看他田冰玩不玩得起了。他推開這女人,你喜歡玩貓捉老鼠的游戲嗎?他們開始商量布置,莫韌二奶正好住在銀團酒店,跟酒店上下都很熟。一套員工衣服,幫忙堵截進入酒店的不速之客都不會成問題。一切布置妥當,錢平祈禱,那褲襠的閘門必須在田冰對麥雨動手前關上,如果,不能允許有如果。莫韌二奶拿起了手機。
林蘭手機響了,她拿起手機。田總他媽媽家嗎?林蘭一聽是個妖冶的聲音,而且問得古怪,馬上警覺起來,問她找田冰什么事?那女的說,我是她老婆。林蘭強壓怒火,試探對方的虛實。對方繼續說,田總說好了今天給我戴上結婚戒指,正式娶我過門,他現在死皮賴臉不認賬,躺在我床上。我挺著大肚子快生了,仍不給我一個名份,你是他媽媽,該給我討一個公道。我們在銀團酒店711房間同居一年了。林蘭聽不下去了,拿著手機的手顫抖著吼了一聲,我才是他老婆!她馬上叫來弟弟,破口就罵田冰,怪不得老爸提醒咱們提防著他,說他眼中有股煞氣,日后說不定是個魏延,如今他羽翼豐滿了果真就撇下我,學那些不長進的包二奶。他們驅車奔襲銀團酒店。
八
錢平往家里趕。田冰提拔了他,派他到下面一個小城市的支行掛職當行長。田冰調開錢平是總感到留他在身邊不知是禍是福。錢平離開家,到這么遠的小城市當支行行長,而且那個支行明擺著一個爛攤子等他收拾,一旦上任面臨的第一件挑戰就是稽核,稍不慎就惹一身腥。他心里窩火,但總算撈到一官半職。
他驅車走馬上任,到了渡口,才被告知受臺風影響,停航。他在離家挺遠的停車場存了車,折回家中。遠方卷來鋪天蓋地的烏云,幾聲悶雷緊隨而至,眼看多日的郁熱就要驅散,雨卻沒下,低垂的暗云困住了暑熱,整個空氣像膨脹的汽球,地面的熱流向四周擴張,拼命扯開天上的幕布,讓雨席卷炎熱的空氣。
有人敲門。麥雨擔心臺風影響錢平路途的安全。聽到敲門聲忙去開門,一打開門,天上一聲巨雷,她深吸了一口氣,站在門外這人,仿佛給雷劈到眼前,她瞪大雙眼望著田冰,心快跳到嗓眼上了。她想走出屋外,田冰擋在了門前,她只好退回房中,屋子里透不進一點風,斑駁的墻壁擰出了水,潮濕郁悶,狹小的空間流蕩著黑云的暗影,兩人先是沉默,麥雨終于說,這是他的家,他的家啊。田冰向麥雨逼進一步,踏入錢平的家中,說,雨,我想你都想瘋了,你不要離開我。麥雨想推開他又怕碰觸他的身體,她說,你走吧,我們都是有家庭的人,就不要破壞各自的安寧,如果你真心對我好,你就別再折磨我了。
田冰把麥雨逼到角落,屋子里的空氣悶熱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田冰說,我不能沒有你。沒了你,沒你的支持,沒你在身邊,這行長我當的不是個滋味兒。
麥雨說,你跟林蘭不是過得挺好嗎?你今天有名譽有地位,我們都是有家的人,你讓我過點平靜的生活吧,我不值得你這樣。
錢平憐惜過你嗎?你知不知道我為了多看你一眼,調你到身邊,我為你又熬過了多少個孤寂的晚上。別看行里的人都怕我,我心里很自卑,我不惜一
切代價當這個行長,就是讓你感到我的存在,看到我的價值,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雨,不要離開我。
麥雨看著面前這個人,日夜的思念使他臉都扭曲了,他說的每句話都錐進她心里,麥雨想撲到他懷里大哭一場,心里的恐懼讓她釘在那里,身體輕輕抖動。烏云籠罩著地面,屋中光線更加陰暗,兩人開始看不清各自的面目,整座房子似乎被雷聲震懾了,屏住呼吸。麥雨想找一個理由離開這里,心亂得不知說什么?
她說,田行長我不舒服,出去買藥,我要去看病,我要吃藥。
田冰一把抓住她的臂膀,臺風就來了,你去哪呢?我們又能去哪?
放開我,我全身熱得燙手,我要上醫院,我一定要離開這里。
她欲掙脫田冰鐵鉗似的大手。烏云深處又隱隱傳來了雷鳴,起初它是低緩的,顯得猶疑,難以捕捉它的動態。突然間一聲驚雷在房子上空炸響,麥雨驚叫一聲撲到田冰懷里,田冰緊緊摟著她。他們忘了風雨,忘了周圍,忘了自己。田冰抱起麥雨走進房間,兩人倒在錢平與麥雨共同睡過的床上。
九
錢平在暴風雨降臨時趕回家中。家門虛掩著,他覺得奇怪,聽到屋中有異樣聲音,警覺起來,他聽到麥雨呻吟著說,我們是有罪的。一個熟悉的男人的聲音喘著粗氣說,你為什么老束縛自己?他不能給你的東西我能給你。錢平整天像狗一樣夾著尾巴做人,你跟著他只會讓你變成老太婆。我們沒對不起他,我在你身上得到的東西,我會補償給他的,他這人官癮大,這沒問題。
有一只蜈蚣從房梁上掉下來,它有大拇指粗,蠕動著兩排腿向錢平腳邊爬來。錢平躡手躡腳鉆進房間。田冰的呼吸越來越急促,混合了風聲、雨聲、雷聲,蓋過了麥雨壓抑下去的嬌喘。他們渾然不察錢平溜進了房間,當錢平把兩人脫下來的衣服和能遮蓋身體的衣物全扔到外面后,反鎖了房門。麥雨一下子癱軟了,田冰顫抖著往角落里縮。錢平在田冰眼前晃動那只蜈蚣,你可別動,它有毒。田冰蜷縮著身體,腦門滲出大顆的冷汗,他欲撲過去扳倒錢平,全身赤裸的羞恥感,使他完全喪失了戰斗力。錢平拿起那瓶酒對田冰說,喝了它,當著我的面表演一次。麥雨發出凄厲的哀求,你怎么這樣無恥啊?錢平不理她,仍對田冰說,怎么?你發抖了,行長的威儀哪去了?你剛才氣喘吁吁騎在我老婆身上,不是挺滿足了你的征服欲嗎?哪種瘋勁哪去了?
田冰突然向錢平下跪,磕頭,他想伺機反擊,他看準床邊一張凳子,撲過去抄起凳子。錢平眼快一腳踩在他手背上,疼得田冰直冒冷汗。錢平斷喝,把頭抬起來,照照鏡子,扯住田冰的頭發往后一扯,田冰脖子上仰,望見鏡子里的人汗流滿面,眼鏡掉下來,眼睛驚恐地瞪著鏡子,一只手下意識地捂著下體。
田冰哀求說,錢平,你放過我吧,我向你發誓以后我不搞麥雨,調你回來,提拔你。
錢平冷笑著說,提拔我,你不是說,容不得我這粒沙子嗎?現在這粒沙子在你嘴里了,好好嘗嘗。你餓狼似地趴我老婆身上,過足了癮,現在怎么曉得拿手蓋住那玩意兒?行長同志,看到吧,脫光了,你一樣是行尸走肉,豬狗不如,抱著我老婆,體現你的權力意志。你以為你是誰,坐在臺上說的比唱的還好聽,你的狗嘴不舔著你丈人的屁股,能爬到今天這位置?你與我的分別,不就是你手中有權,你能提攜誰,又能打擊誰。你現在的意志是操控在我手上。
麥雨含著淚說,寬恕我們吧,你羞辱我們,也是羞辱你自己,我們不要互相折磨了。
錢平說,寬恕,我為什么要寬恕?究竟誰把我的臉皮踩在腳下?全銀行誰不知道我錢平是戴著綠帽子走馬上任?
他對田冰說,你害怕了,不能雄起?蔫了,別發抖,喝了它,你就男人了。
一串閃電,照亮了瓶子中僵硬的蜈蚣,陰森森的,田冰緊張地盯著那瓶酒。
錢平說,你在我面前沒有了表演的欲望,那好,我會讓你欲望重燃。
他拿起手機說,只要輕輕按下幾個號碼,你會成為新聞人物的,紀檢部門會找你談話,你免不了到法院走一趟……還沒等錢平講完,田冰就奪過錢平手中的酒瓶大口喝起來,他一面連爬帶滾撲向麥雨,一面說別打,千萬別打,我干,我干她。
禽獸!“啪”,麥雨一記耳光打在田冰的臉上。麥雨雙手捂著前胸,為保護自己重新蜷縮身體說,你和他難道傷害我還不夠嗎?一個小小的行長難道對你和他就這么重要?一個響雷緊連著閃電,這道白光,像手術刀一樣,撕開了兩人的真面目。
錢平把那杯放了安眠藥的酒遞給田冰說,灌她喝了,她就毫無知覺讓你干完一切。田冰畏縮不前,錢平又摁動手機。
田冰哀求說,不,我干。持續的掙扎,絕望和痛苦,使麥雨沒有半點力氣抵御這個男人,她恨自己,恨眼前這兩個人。她一仰脖子飲下那杯苦酒說,我們都下地獄,不會得到救贖,閉上了眼睛。
田冰喝了那瓶放了偉歌的酒,在麥雨身體上發了瘋地折騰。最后像灘軟泥似的,伏在昏睡過去的麥雨身上,喘著粗氣。錢平甩起那條拴著蜈蚣尾巴的鞭子,蜈蚣痛苦地扭動著軀體,疼痛刺激了蜈蚣體內復仇的欲望。隨著一聲抽在田冰脊梁上脆亮的鞭響,那凝聚了蜈蚣全部仇恨的有毒爪子,猛扎進田冰又肥又嫩的肉里,田冰一聲慘叫,昏了過去。錢平猛灌了幾大口酒,打通了110,向警方報告有人在他家企圖強奸他老婆。臥床嘎吱、嘎吱發出聲響,這聲音越發巨大,又有幾條蜈蚣掉了下來,突然“轟隆”一聲巨響,一棵樹被雷擊中,倒下來壓塌了這所房子,一根房梁擊中錢平的頭部,撞向田冰的胸前。
十
麥雨望著從倒塌的家中抬出錢平和田冰的尸首。她瘋了。
錢平和麥雨住過的那座房子倒了以后,這一片住宅被清拆建起一座精神病院,麥雨住了進去。麥雨是這間精神病院最安靜的病人。她總罩著一層黑色的面紗,每天沿著精神病院的高墻徘徊。她忽而不走了,牢牢釘在那,仰起頭,望著天上浮著寂寞的蜈蚣風箏,誰都看不見她罩在面紗后的表情。有時她采摘一大束枯萎的野花,把凋零的野花緊緊摟在懷里,生怕其中的一朵掉到地上;有時抱在她懷里的不是衰敗的花草,而是石頭磚塊;這時任何人都不能驚擾她。她輕輕地哼唱著搖籃曲哄著這些沒有生命的東西入睡。她哼唱得那么美,許多精神病人仿佛聽到她的歌聲而受感染顯得特別平靜。有時候,麥雨會對著懷里的磚塊自言自語:到花園,他等我,孩子哭了,我要喂奶。麥雨成了精神病院一個虛幻的影子,每天總有個幽靈在她身邊徘徊,她在跟誰說話,與自己還是揮之不去的過去?
精神病院外的遠處有小孩在叫媽媽。這個孩子喊叫著:媽媽放風箏了,啊,線斷了,風箏飛走了……
(責任編輯:李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