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開周
我媽的身體越來越不成了。小半桶水,從水井提到廚房,15步,她要歇3次。
我哥我嫂都勸她安生納福,她倔得很我還沒老,還撿得動麥子呢。
自打我哥的孩子上學那年起,她就迷上了撿麥子。因為她的手已經開始犯哆嗦,捏不穩鐮刀了。每年麥季她只做一件事,就是天天挎著小竹籃,去收割過的麥地撿麥子。
每一年,她都把撿來的麥穗一小捆一小捆地扎好,一小捆一小捆地提到房頂上,曬得焦黃了,再一槌一槌地春出麥粒來,最后用袋子把麥粒裝起來。
她瞧著她的一袋麥子樂。
此時的她,再也沒有當年的本事了。20年前,我爸在河溝上被人砸死,她拖著我們哥倆四處告狀。一個大字不識的農村婦女,居然打贏了官司。10年前,她張羅著給我哥蓋了房子也娶了媳婦。8年前,她把我從工地趕回學校,并供我讀完了大學。再后來,她帶大了我哥的孩子……她的任務似乎都完成了,她開始迅速地老下去,提不動水桶,也縫不直被面了。除了撿麥子,她再也沒有別的本事了。
但是,她仍然不改當年的脾性,她不服老,她相信自己仍有被人敬服的本事。哪怕是撿麥子,她也想讓人知道:她確實比別的老太太撿得多一些。
又一個麥季到了。
我哥對她說今年您撿的麥子就別自己春了,我用脫粒機給您打好,也單獨裝起來。
打麥那天,我哥把她撿來的麥穗一捆一捆送進脫粒機里,金黃的麥粒瀑布一樣洶涌而下,直到裝滿了最大的口袋。那袋麥子被放在最顯眼的地方,每當有人經過,我哥就說:這袋麥子是我媽撿的。
那天我媽的腰板比任何時候都要直,她笑得幸福極了。她不知道,在脫粒機里,我哥早放了大半袋的麥子。
摘自《環球人物》總第3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