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松落
那天上午,天好歹亮了些,父親帶著他到大隊的小賣部買了兩斤點心。小賣部的一根大檁折成兩截,貨架子東倒西歪,水果糖、點心和桃子滾得遍地都是。大隊的王會計小心地從地板上拾起點心,放到嘴邊拼命地吹了吹,再一塊塊摞在草紙上,邊摞邊對父親說,價錢上我給你便宜些。那樣的點心,父親還是買了20塊。
他記得大地顫動了幾下后,鄰居家的房子都塌了。他們家的房子倒沒什么事,只是墻壁有條裂紋。父親先把他從窗戶扔出去,然后是姐姐。父親扔不動母親,母親正懷著身孕,眼看就生了,父親就把她抱起來,從正門小跑出來。
他們在一棵巨大的樹冠下待了半宿。天亮了,父親就開始計劃去市里。爺爺奶奶住在市里的伯父家,父親擔心他們出什么意外。母親竭力反對,她覺得這個時候父親該守在老婆孩子身邊。后來,母親抱著姐姐嚶嚶地哭,父親則用那輛老舊的自行車馱著他,緩緩出了村莊。
說實話他很開心。因為他從小賣部偷了3塊水果糖,更重要的是,那是他第一次出遠門。他們路過了很多村子,每過一個村子,他們都會聽到形形色色的哭聲。父親始終不說話,偶爾發出一兩聲嘆息。后來,村子越來越少,他們的旅程也越來越艱難。馬路兩旁的大樹全倒了,隔不多遠,土地就會有條又寬又深的裂口,里面冒著渾濁的污水。父親只好先把他抱到安全的地方,再將自行車拎過去。那天,一直沒有太陽,雨不大,他們也沒穿雨衣。到達一個叫獨寞村的地方時,他們就沒法走了,這個村子徹底變成了一個廢墟。父親將自行車停在一邊,跑到一間坍塌的房子里,他也跟著跑過去。他們看到了一個人的腿被墻壁壓著動不了。看到父親時,那人說,我好餓,我好餓,有吃的嗎,大兄弟?父親開始搬壓在那個人腿上的石頭,雖然父親在村里工分掙得最多,可仍然搬不動那塊石頭。父親吆喝他把那包點心拿過去,從里面掏出兩塊,往那個人嘴里塞。那人很耐心地嚼,嚼著嚼著就不動了。
那是怎樣的一種情景?世界那么靜,又那么嘈雜,到處是喊“救命”的呼聲。父親用自行車推著他,每每聽到喊聲,他們爺兒倆都忍不住停下,去看看是否能幫上忙。到市郊時,他們走得更慢了。如果說他們村只是倒了幾間房,那么這里的房屋幾乎沒有完整的了,他們幫著逃出的人用鐵鍬撬石板,并拿出些點心分給人們吃。不一會兒,給祖父母買的點心發得差不多了,他不時提醒著父親,還剩下8塊……還剩下6塊……還剩下4塊……父親后來踢了他一腳,大聲吼道,臭小子,這個時候你還計較啥!
說實話他當時很傷心,不是一般的傷心。他只有在過年時才能吃上塊點心。他多喜歡吃那種又脆又甜、粘著芝麻、泛著油花的點心。他流著淚,繼續幫他們從土里摳人。其中有個小女孩兒,整個身體和頭都被壓在里面,只有雙小手伸出來。他想了想,把一塊偷來的水果糖放在她手心里。他不知道她后來是不是吃了那塊糖。
在勝利橋他們遇到了一個男人,他正蹲在廢墟邊上發愁。父親問他為什么不救人?這個人就號啕起來,他說,我爸、我媽、我大弟、我二弟、我大妹、我二妹全壓在里面了,我先救誰呢?我先救誰呢?父親就說,先救活著的,誰還活著先救誰!說著說著父親突然也大聲哭起來。他極少見到父親哭。后來他想,父親可能已經猜測到,爺爺和奶奶已經遭到不測。
他們是在快天黑時才到爺爺奶奶住的地方。可是到了又有什么用?已經找不到他們的房子和他們的人了。他和父親站在那里誰也不說話。他們的點心一塊都沒有了,而他們將近一天沒吃東西。他餓得要死,后來,他從兜里掏出剩下的兩粒糖,分了一顆給父親,另外一顆自己吃了。巨大的黑夜又要來臨了,父親和他,就站在那里,猶如兩只找不到洞穴的、哀傷的螞蟻。
那是1976年7月29日,唐山。在這趟憂傷旅程中,他和父親從廢墟里摳出了5個人,他們的20塊點心也都給了不認識的人。在這次地震中,父親失去了父親、母親、哥哥、姐姐。而他,作為父親的兒子,卻得到了很多東西。32年后的今天,他已經是個40歲的男人,每天都蹬著三輪車,去車站、小區或者醫院拉人,掙個塊兒八毛的。除了不怎么體面的工作,他還有個邋遢的妻子和不上進的兒子。不過,汶川地震后他連三輪車都蹬不了了,因為他去獻了血,需要在家里躺幾天。他是拉著兒子去的,18歲的兒子并沒有拒絕。他們沒什么錢,但是還有點兒血。他并沒有給兒子講這20塊點心和3塊糖的往事,他沒什么文化,可他知道,災難面前的同情和善良,一直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禮物。
(摘自《青年博覽》泰平 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