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敬璉
中國的經濟媒體并不是這些年才出現的新生事物?;叵肫饋?,中國經濟學的成長與中國經濟媒體的成長幾乎是同步的。上世紀二三十年代成立的中國經濟學社以及中國農村經濟研究會等學術團體甫一成立,就舉辦了各種報刊雜志。如劉大鈞的《中外經濟周刊》、吳景超的《新經濟》、陳翰笙與薛暮橋的《中國農村》等等。三十年代的中國不僅是經濟學發展的“黃金十年”,也是中國新聞事業發展的黃金時期。只是到了上世紀四十年代第二次國內戰爭時期,國民黨封殺輿論,經濟媒體也隨之衰落。
我本人出生在一個老報人家庭。父親吳似竹畢業于復旦大學新聞系,曾任國民黨中央新聞社《大中華日報》主筆,因為信奉新聞自由,1929年,二十二歲時“下?!迸c同事陳銘德等人一道創辦了《新民報》,家里的好幾位親戚,包括我的母親鄧季惺都曾在這家報社工作。這家報社也產生了趙超構、浦熙修等一大批“名記者”。直至1947年,因母親在國民黨立法委帶頭反內戰,人差點被抓,報紙也被迫???。新民報業集團是解放前中國最大的民營報業集團之一,其下屬的“一報八刊”不僅深受社會各界民眾的歡迎,也成為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呼喚民主與進步的中國新聞界的一支進步力量。
在這樣的家庭氛圍中,自然對作為“無冕之王”的記者這一行當情有獨鐘。
我之所以關注新聞報道,還有一個理由,就是我所從事的職業經濟研究與新聞報道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它們都是以事實為根據和面向現實的行業。所謂經濟學,按照中國人的說法,是一門經世濟民的學問。它的主要目標是發展經濟,造福人民;它所采取的基本方法是實證分析。這就是說,經濟學家和新聞記者有一個相同的職業要求,即客觀性,首先是“是怎樣”,而不是“應當怎樣”。
當然,雖說新聞記者和經濟學家有很多共通性,但他們畢竟是不同的專業。真正的經濟學家可能在理論分析上有所專長,但在對事件把握的時效性和表達方式上,新聞報道則更為一般民眾所喜聞樂見。好的財經記者對經濟政策的發言權甚至比經濟學家們來得重要。當然,多數時候是大家從不同角度合力推動經濟的發展和社會的進步。理論界離不開新聞傳播界的支持。新聞傳播界也離不開理論界的參與。這樣的例子在三十年改革開放的歷史上屢見不鮮。譬如農村改革初期,大記者吳象的新聞調查文章《獨木橋與陽關道》(1980年),所起到的號召作用并不比理論家們的長篇大論遜色多少。大家都還記得胡舒立《改革沒有浪漫曲》(1993年)、王克勤《北京出租車業壟斷黑幕》(2002年)、仲偉志《民營經濟96小時》(2004年)等報道,這些文章對推動某些方面的改革起到了好的作用,也是日后研究當代中國經濟史的重要資料。
記者的長項就是掌握第一手材料,了解真實世界。如果失去探尋事實真相的強烈興趣。記者的靈魂也就不存在了。但是,僅僅掌握了許多事實還不夠。由于現象和本質常常是有區別的。人們的短期利益和長期利益也往往有矛盾。因此,為了探究規律和尋求真理,就要下一番“去粗取精,去偽存真,由此及彼,由表及里”的功夫,從現象來探究事物的本質,把握短期利益與長期利益的協調。
在政治利益和金錢利益這兩種潮流的沖擊下,有些媒體似乎出現了有違時代精神和傳媒價值訴求的傾向:一種是采用貌似“用事實說話”的方式,用一些精心選擇甚至編造的“事實”來“證明”早已規定好了的結論:另一種是以現象來掩蓋本質,以炒作短期利益來遮蔽長期利益,以此來誤導不明真相的大眾。從這方面看。我很贊賞《經濟觀察報》倡導的理性、建設性理念,希望繼續發揚光大。
任何形式的媒體,只要是第一手的有深度的觀察、調查和報道。都會有讀者,有市場。我十分推崇《強盜貴族》等普利策獲獎作品。我也喜歡林達夫婦的《近距離看美國》、《帶一本書去巴黎》、《西班牙旅行筆記》等系列書籍,這些書以通俗的筆調給我們傳達了他們所看到的真實的西方世界。他們雖不是專門研究經濟學的學者,甚至也沒有從事過新聞記者工作。但他們的作品絕對是一流的普利策獎所謂的“非虛構類作品”。
隨著經濟的發展,中國已有一支富有活力的企業家隊伍,也還將會形成以各類專業人員(白領工人)為主體的中產階層和一個由進城務工務商的農民衍生而成的新市民階層。他們對財經報道的需求將會成為新興財經媒體的巨大市場。這些媒體服務于企業家,服務于專業人員,也服務于普通讀者。它們當中的佼佼者已得到社會和市場的認可,走出了各自的成功之路。
中國市場經濟的完善,需要信息和學識的支持,因此,現在需要大批獨立的、負責任的、建設性的財經記者。經濟學家也應當學會面向媒體、面向大眾。馬克思晚年曾為美國《每日論壇報》寫了一系列專欄文章;美國當代著名的經濟學家弗里德曼、克魯格曼都曾在《紐約時報》等媒體開設專欄。且影響巨大。他們所做的工作不是所謂的“宣傳”,而是媒介信息和傳播知識,而傳媒正是他們能夠發揮所長、造福社會的工作舞臺。
目前,人們正在熱議新聞出版事業管理的改革問題。我想強調的是,在現代市場經濟中,新聞出版物是商品,但是,它是一種具有極大社會效應的特殊商品。新聞媒體不排除有自身利益的訴求,但在媒體利益和各種社會利益的訴求中,不激不隨,這對任何媒體組織都將是一個考驗。要探尋良好的媒體經營體制和運營規則,使記者、編輯都能秉持正義和良知,建立媒體的公信力,建設和維護它們自身的品牌。
(據經濟觀察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