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們還沒有學會的一件事就是堅守自身本能的感覺,反對教化他們的東西。麻煩在于,我們從小就給束縛住了。小男孩兒們在5歲上就被連滾帶爬地哄到學校去了,于是這場游戲就開始了,這是一場奴役小孩子們的游戲。他被交到了女教師手上,年輕的,中年的,還有上歲數的,都撲將上來。她們對自己度德量力,絕對自信,自視優越,開始“塑造”這些小東西了。沒有誰稍微地質疑一下這些女人何德何能塑造一個小孩子的生命。耶穌會的人說:孩子一到7歲就交給我吧,我來負責他以后的日子。當然,學校的女教師們可比不上耶穌會的人聰明,當然也不清楚她們到底要干什么,可這并不妨礙她們耍這把戲。她們把小男孩弄成了小大人兒,就是現在的男人這樣兒。
那我問你,你真的認為學校女教師有資格塑造男人的根基嗎?她們幾乎都算得上出眾的女人,有著最善的動機。她們也都通過了這樣那樣的小考試。但是她們到底憑什么成為男人的塑造者?她們都是處女,少的、中年的或老的(當年的公辦學校里不雇用已婚女教師。)。她們沒誰對男人有所了解。她們所知道的肯定都是道聽途說。她們肯定對男子氣一無所知。男子氣,在這些學校女教師——特別是上歲數的女教師——心目中是某種可有可無的東西,甚至是讓人不愉快的東西。男人,學校女教師們善意的看法是,大多是大男孩兒。難道孩子不都得經過女人之手?男人們不是幾乎個個兒都一樣嗎?
嗯,也許是這樣!或許今日的男人都是些大男孩兒。如果是,那是因為這些可憐的小東西在最為脆弱的時候就受制于女人:先是母親,然后是學校女教師。不過母親很快就讓位給學校女教師了。一般女人對小學里優秀的老處女教師是那么敬重,這著實令人驚詫。老師說的話就是《福音書》。神權下的國王就不是國王了,但王后就是王后,教師就是教師,她們的權力直接來自神,這真叫驚人。這是拜物教,這個物就是善。
“噢,老師小姐實在是太好了,好得不行,”贊成的母親如此肉麻地說。“喬尼,老師小姐說的話你一定要上心,她知道什么東西對你最好。你得事兒事兒都聽她的!”
可憐的喬尼,可憐的小東西!第一天是:“聽著,親愛的喬尼,你的坐姿得像個好小孩兒,像其他好小孩兒一樣。”如果他受不了這個,那話就成了:“噢,喬尼,親愛的,如果我是你,我就不哭。看看其他的好小孩兒,他們不是沒哭嗎,對不對,親愛的?好好兒著,老師會給你玩兒玩具熊。喬尼想玩兒玩具熊嗎?行了,別哭了!看看別的好小孩兒。他們正學寫字呢,寫——字!喬尼想不想當個好孩子,也寫字?”
事實上,喬尼不想。他心里壓根兒不想當個好男孩兒,不想學寫字。可是她強迫他這樣做。親愛的老師,她將他推上了一條路,讓他不走也得走,可憐的小奴隸。一旦上了路,他就一路順風地走下來,像其他好小孩兒一樣當上了好孩子。學校是個編排精密的鐵路系統,好小孩兒被教會在好的路線上跑,直到十五六歲上駛入生活。到了那個歲數,沿著既定路線跑已成習慣了。好樣的大男孩兒只是從一組線路跳到另一組線路上。在鐵路上跑實在是太容易了,他從來沒有意識到他是這條鐵路的奴隸了。好孩子!
可笑的是,誰都不,甚至最有愛心的父親也不質疑這些學校女士的絕對權力,這都是為了寶貝喬尼好。而這些學校女士絕對知道怎么才能讓喬尼好,辦法就是讓他像其他好孩子一樣做個好孩子。
但是要像其他好孩子一樣做個好孩子,最終會成為一個奴隸,至少是架機器,在輪子上不由自主地轉。這就意味著,寶貝喬尼要剔除自己全部的自我男子氣,每次它剛一嶄露頭角就悉心地將其剔除。當一個成長中的男孩兒身上剛剛發出幾棵稚嫩的男子氣幼苗,就讓一個老處女給掐掉,從而讓孩子長成一個不男不女的好小孩兒,沒有比這種聰明的老處女手指頭更殘酷了。這是一種一點點斷肢式的愛,可母親們竟然絕對相信它。“哦,我就是想讓他成為一個好孩子!”可她忘了跟她那個好孩子式的丈夫在一起是多么枯燥無聊了。好孩子對母親和學校女老師來說是好事。可他們長成男人后會把一個國家給弄得毫無希望。
當然,沒有誰希望喬尼當個壞孩子。我們只是希望他成為一個男孩,不需要加形容詞。可那不可能。在最好的學校里,也是最有“自由”的地方,對善的強制是最為厲害的,是默默無聲中悄然進行的。孩子們被悄然地、漸漸地、無情地強制變成好孩子。他們長成了好孩子,但從此就沒用了。
那么,善到底意味著什么呢?它意味著最終同其他人一樣,沒有自己的靈魂。當然,你不必有自己的感覺。你必須善,必須按照別人期望的那樣去感知,而那正是別人的感覺。這就意味著,最終你什么也感覺不到,你全部的感覺都給消滅了。剩下的只有那虛假的陳腐情緒,在讀著晨報時才感覺得到。
我覺得我屬于被馴服的第一代英國男人。我父親那一輩人,至少是我生長于斯的那些礦工們還是滿有野性的。那時,我父親進過的最為嚴厲的地方就是一家老女人管理的讀寫學堂,那位學監叫高女士,一直沒能將他塑造成一個好孩子,她只是湊合著教會了他寫自己的名字。至于他的感情,她全然沒能控制,同樣他母親也管不了他感情上的事。那時的鄉村還是開闊的,他從女人那里逃之夭夭,跟他的同伙打得火熱。在他的人生之末,他對生活的認識就是逃脫美德的樊籬,喝啤酒,或偶爾偷獵一只兔子。
可我們這輩男孩子被抓了個正著。我們在開始懂事的5歲上被送進公立學校、英國公學和國立學校,盡管沒那么多寶貝喬尼的故事,也沒有玩具熊什么的,但我們還是被迫屈服了。我們被迫上了軌道,我上了公立學校。幾乎所有的同學都是礦工的兒子,這其中絕大多數注定是要當礦工的。我們都恨學校。
我永遠也忘不了上學的第一天,我痛苦地哭了。我被抓了起來,被圈了起來,其他的孩子也有同感,他們仇視學校,因為他們感到自己成了俘虜。他們仇視老師,覺得老師們是獄卒。他們甚至仇視學習讀和寫。他們不斷重復的是這句話:“一下井,看我怎么算賬。”他們等待的就是這個:下井,逃避,去做一個男子漢。逃到擁擠不堪的井下,但覺得那兒寬敞,逃離的是學校的緊箍咒。
校長是個白胡子老頭兒,人挺棒,但就是脾氣暴躁,我母親對他最為敬重。我還記得他那次大發雷霆,因為我不想自己的第一個名字叫大衛。“大衛!大衛!”他狂叫著。“大衛是一個偉大善良的男人的名字啊!你不喜歡大衛這個名字?你竟然不喜歡大衛這個名字!”他氣得臉都紫了。可不知為什么我就是不喜歡大衛這個名字,現在還這樣,他怎么也不能強迫我喜歡。不過他想強迫我來著。
明擺著的,大衛是一個偉大善良的男人的名字,于是就得強迫我喜歡這個名字。如果我的第一個名字是阿納尼亞斯(Ananias,耶路撒冷一基督徒,因撒謊和悔價而喪生。)或艾哈伯(Ahab,以色列北部王國的一個邪惡國王,因作惡而喪生。),我就該被判死刑了。可是,大衛!不!我父親并不知道大衛和達維安全汽油燈(大衛,David,古以色列國王;達維安全汽油燈,Davy。)有什么區別。
可是那學校老校長漸漸地把我們制服了。有時他會用鞭子狠抽我們一頓,但真正的手腕兒不是抽鞭子,而是沒完沒了地向你施加壓力:忠誠體面的孩子要像我這樣,沒別的做法。他讓孩子們服了。這是因為他絕對相信自己是對的,而且孩子的父母們全都認為他是對的。他就這樣,在負責管教孩子們的六七年時間里,他頗為見效地把粗野的礦工子弟們馴服了,他們是真正被馴服的第一代。
結果呢?他們下井了。可即便是這井下也不再是令人愉快的開闊地帶了。井下,一切也都給弄得循規蹈矩,循的是新的規矩,最新的規矩。男人變得空前地不像男人了,更像機器。他們結婚了,成了我母親這一輩的女人總為他們祈禱的那樣子,成了好丈夫。可這些男人一旦成為好丈夫,女人們就變成了厭倦、難纏、心懷不滿的老娘們兒,你就等著瞧吧!他們冥冥中懷念起逝去的野性來,從而感到窩火。
我最后一次回到中部時,遇上了那場煤礦工人大罷工。那些跟我同年的男人們,剛過不惑之年,臉色煞白地默默佇立著,一言不發,無所事事,麻木不仁。一群天知道來自何方的可惡警察,一群一伙,準備維持秩序。天,根本沒這個必要。我這輩男人已經不中用了,他們會待在隊列里直至生銹拉倒。對于他們的老婆們、學校教師們和雇主們來說,或許這些男人們垮了倒是好事。但是對一個國家,對英國來說,這是一場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