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工程師”的三十年

潘　濱

作為中國著名的歷史事件——“星期天工程師”的主角，每每遇到改革開放的紀念日，韓慶生就會收到國內外諸多媒體的采訪申請。“前些天，我謝絕了香港一家電視臺的訪談，因為我覺得我親歷的這個故事里，更多的不是笑料包袱，而是歷史的沉重。”

1982年的春節，武漢181廠的技術工人韓慶生是在監獄中度過的。他的廠黨委書記向公安部門舉報他“受賄”。在此之前，他已被廠保衛處拘禁了5天，并要他承認利用職務之便，倒賣工廠圖紙，收受賄賂。韓慶生不承認，和廠黨委書記辯論了3天。

兩塊錢坐一天牢

事情起源于1980年的9月，有熟人找到韓慶生，說是武漢市洪山區九峰鄉生產鐵鍬鋤頭的農機廠快倒閉了，想找人開發新產品，又沒有合適的技術人員，希望懂技術的韓慶生出手相助，廠長黃從良承諾將給他和另外3個技術人員每人600元報酬。

韓慶生那年每月的工資是50元。他的妻子程冬香在181廠的子弟學校教書，每月工資35元。家里有4個孩子，兩個老人。生活緊緊巴巴，“不敢多買一毛錢的東西，每到月底必須借5塊錢才能過到下個月，當時挺需要這筆錢糊口”。程冬香雖然心里害怕，但還是支持丈夫出去干“兼職”。

韓慶生曾在《人民日報》上看到過一篇關于紡織部科技改革的文章，大意是允許國營工廠的科技人員從事業余設計，就是那種白天上班，晚上打工的做法。上海的一家報紙也別出心裁地將這些科技人員稱為“星期天工程師”。上海有些工程師，星期六晚上坐車到蘇州，星期天給蘇州老板打工，晚上再回來。

考慮再三，韓慶生答應每周六、日下鄉指導。由于怕被廠里發現，每次都讓農機廠接送的拖拉機停在離廠1公里外。韓慶生和另外3個工程師為九峰農機廠設計了兩套生產污水凈化器的圖紙，還編寫了兩萬多字的產品技術說明。這家農機廠因此起死回生，當年實現了5萬元的利潤。廠長黃從良很感謝他們，年底時，按約發給4個人每人600元。

就是這600元把韓慶生送進了監獄，181廠的有關領導知曉此事，去封了九峰農機廠的大門，并找韓慶生問話，要他認罪。韓慶生反駁，“那是自己用腦袋想的，600元錢是勞動獲得合法的報酬”。廠黨委書記卻不這么認為，他說：“你是廠里的人，你的腦袋也是廠里的，你想的東西也是廠里的東西，你為別人做這些東西，等于偷了廠里的東西。”

不久，181廠黨委發出《關于九峰公社農機一廠重金賄賂韓慶生等人竊取我廠污水處理凈化設備科技成果的案情報告》，為韓慶生羅列了“盜賣工廠圖紙，泄漏軍事秘密，剽竊他人科研成果，收受賄賂”等罪名。1981年9月24日，韓慶生被銬住雙手，在1200人的廠區內游街，之后被關進武漢市公安局看守所。一審，他被判決入獄300天，用韓慶生的話說，“相當于兩塊錢坐一天牢”。

“當時蹲監獄的一般都是強奸犯，殺人犯、盜竊犯等，進監獄是不可想象的事。幸運的是，多數人都覺得我分明就是冤案，值得同情，很多同事、朋友都站在我這邊。”韓慶生說自己在監獄里并沒有受到什么不好的待遇，最痛苦的是心里無法平復。“如果九峰農機廠是國營企業，肯定不是這個結果。”

市委書記登門道歉

當年，韓慶生的辯護律師周明達也正在司法局做兼職，他曾在武漢鍋爐總廠待了10年，由普通工人做到了電氣技術員和工程師，他為韓慶生做了無罪辯護：“受賄罪的構成要件是致使公共財產、國家和人民的利益遭受重大損失，但韓慶生的勞動挽救了農民的工廠，工廠救活了，農民有飯吃了，再也不鬧事了；韓慶生設計的污水凈化設備，是利用電解技術，高耗能，在國外是已被淘汰的落后技術，但適合當時的國情。無關軍事秘密，而且本身對環境有好處。”

“全場掌聲雷動。”時過26年，周明達依舊清晰記得當時場景。當時法庭旁聽席坐得滿滿的，“都是一些偷偷跑來的知識分子。”在當時，國內科技人員有800萬名，其中1／3閑置無事。新興的鄉鎮企業則人才短缺，很多國營企業的工程師在周末偷偷地到這些工廠“兼職”。韓慶生的遭遇讓他們看到了意識形態的巨大威力，但心中多有不平。

被判有罪免刑的韓慶生不服。1982年12月，他去了北京，找到勞動人事部，又找到《人民日報》、《光明日報》和《工人日報》。最后，他甚至進了中共中央組織部的大樓。到京10天后，事情有了轉機，韓慶生接到中組部落實政策辦公室的電話通知：“不要離開北京，中央已經派出代表團到武漢解決你的問題。”

韓后來知道，由勞動人事部副部長帶隊，三報記者參與，中央一干人隨即到武漢。三天后，沒有開庭，即由省高院宣布韓慶生無罪，恢復名譽、道歉，并返還已經上繳的全部報酬。

被宣布無罪的第二天晚上，武漢市委副書記一千人等到韓慶生家里賠禮道歉。第三天晚上，省檢察院檢察長也到家賠禮道歉。不久，武漢市中級人民法院院長、181廠黨委書記等被免職。

平反后，韓慶生的生活并沒有實質改變。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曾被認為“盜竊工廠技術”的他被調到技術安全科當科長。由于名聲在外，不久他又被武漢大學校長劉道玉相中，調入武大，進入環境科學系搞科研。1983年9月，韓慶生的科研工作取得重大進展。他發明的新技術被轉讓給武漢第二拖拉機配件廠，技術轉讓所得的5萬元，按照規定，90％納入學校的科研經費，10％為研究團隊個人所得。其后，學校向企業轉讓技術，收入要么用做科研經費，要么按20％給他提留。

1997年，湖北某公司邀請韓慶生采取技術入股的方式一起合作。韓慶生個人占該公司30％股份。幾年間，由他主持為湖北省內的多家醫院、電廠、度假村以及其他中小型企業建立了污水處理工程，這為他帶來了巨大的經濟效益。退休后，他花40多萬元買下了140平方米的大房子。

韓慶生的四個女兒都得到良好的教育機會，如今一個在美國，三個在大學當老師，用自己的知識換來舒適生活。隨著社會進步，科技成果一步步沖破思想牢籠，走向經濟建設的主戰場，知識分子也越來越成為令社會尊重的一個群體。韓慶生所住的小區名日“圓夢”，似有隱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