籠子

凌　剛

我?我又有什么好說的呢?好吧，就從那時候談起。

一

那是一月大禮拜的下午，我第一次去敲15號居民樓402單元的門。而且是鼓足了勇氣，才伸出敲門的手。

這家引起我注意的是它的陽臺以及陽臺外的小院，因為是一樓，住戶陽臺外都帶有一個小院。院墻有一人多高，緊挨著墻，居委會搭了一個自行車棚，我是去車棚存車時發(fā)現(xiàn)這家的奇特的。按習(xí)俗，陽臺用玻璃封得死死的，并在墻上牢牢焊死六根鋼管。鋼管伸向空中，與六根橫鋼管相連結(jié)構(gòu)成一個堅固的支架，支架上蒙了一張結(jié)得細密的鐵絲網(wǎng)。剎那間，我有站在動物園獸籠外的感覺。

再細細觀察，這小院子活脫脫就是個籠子，還不小，足有五米多高，六米長，兩米多寬。在這之前，我在自家房間的窗戶住下瞧，曾經(jīng)多次隱隱約約地看到過它的一個角落，卻看不真切，也沒有怎么在意。

為什么要立個籠子在墻上?它既不能遮風(fēng)蔽雨，又無法防曬或阻攔樓上扔下的雜物。也許這家養(yǎng)了什么動物?可院中只植了一棵樹，樹不高，剛比院墻高10公分，離籠頂還有好大一段距離。這棵樹在冬日微弱的陽光中顯得孤零零的，干枯的樹干分叉處放著一個康師傅方便面紙碗?？赡苓@家真養(yǎng)了什么動物，只是我沒看見罷了，我猜想。

自此以后，每每放車取車，我都忍不住要探望那院墻上空被鐵絲網(wǎng)分成的一小格一小格的空間。我怎么也擺脫不了好奇心，也無法尋找到一個答案。于是，我決定厚著臉皮找小院的主人問個明白。

于是就有了這第一次敲門。門里沉寂片刻，繼而響起拖鞋聲，接著，內(nèi)門吱呀呀地打開了。隔著防盜門的鐵欄桿，我看見一張晦暗陰沉的臉。

“你找誰?”對方懷疑地問。

“我叫林鷗。我想問問，您家的院子是怎么回事?”

幾分鐘后我坐在了主人家客廳的沙發(fā)上，喝著主人端來的清茶。主人自我介紹姓何，叫何維。在室內(nèi)柔和的光線中，他的臉色溫和了許多，只是微微帶著倦意，寬闊平坦的前額和大大的眼睛給人十分和善的感覺。他問：“對我的院子，你感興趣?”

“它太特別了，”我字斟句酌地回答，“我從沒看見過有籠子的陽臺?！蔽亿s緊補充交待自己只是個普通大學(xué)生，純?yōu)楹闷娑鴣?，絕無其他動機。

“啊，籠子呀?是為了我的鳥?！焙尉S說，“你看，我很愛鳥?！钡拇_，房間里到處貼有鳥類的照片，斑斕奪目，令我眼界大開。組合柜上擺著各種藤、竹、泥、土的工藝品，無一不是鳥形。電視機旁站著一只碩大的貓頭鷹標(biāo)本，仿佛隨時都會活過來振翅撲棱。書架上則排列著各種鳥類書籍，從畫冊到字典，琳瑯滿目。我不由得對主人肅然起敬。

“養(yǎng)的是什么鳥呢?”我四下瞧瞧，玻璃窗封好的陽臺上什么也沒有，外面鐵絲網(wǎng)圍住的院子中也不見什么東西。

“鸚鵡。啊，對了，我還有它們的照片?！焙尉S搬出相冊給我看。真是些漂亮的鳥，羽毛顏色宛如彩虹般鮮艷。何維一一指給我看，是什么品種，叫什么名字，有什么特點，娓娓道來如數(shù)家珍。其中還有一只西雙版納金剛鸚鵡，從頭到尾足有一米長，照片上神氣極了。

“那它們現(xiàn)在呢?”我追問道。

“死了，全都病死了?！敝魅说恼Z氣中透露出一絲傷感。

三

我第二次去敲15號樓402的門，是在差不多一個月后。自那個禮拜六懷著懊喪心情離開后，我一個多月來甚至不敢走人車棚，唯恐何維會在陽臺上看見我。打聽別人隱私已屬過分，又去刺傷人家的痛處，簡直討厭了。在居民區(qū)路上多次遇見過他，他還很溫和地和我打招呼，但我反倒越發(fā)不好意思。

一個多月來我總斷斷續(xù)續(xù)地生病，最厲害的幾天，燒得辨不清東西南北。之后又鬧胃病，常半夜從床上爬起，捂著疼痛的胃，臨窗眺望那個何家小院，想象有一群鸚鵡在那里翩翩飛舞的情景。這漸漸成了我的習(xí)慣，也終于發(fā)現(xiàn)了小院的秘密。于是，我第二次敲響何家的門，即使何維會臭罵我一頓，我依舊無法抗拒我的好奇心。

門在我敲擊下打開。何維見是我，不免驚訝：“啊，是你?”

幾分鐘后我在客廳沙發(fā)上坐下，何維沏了杯茶給我。房間里開著燈，他的臉色顯得極度蒼白。他的神情雖仍很和藹，但仍掩不住對我再度造訪的疑惑。

“我最近生病了……”接著，我絮絮叨叨解釋因為這病如何睡不著覺，如何臨窗看他的院子，如何看到他這帶籠子的小院中奇異的閃光。

“閃光?”何維一下子來了興趣，精神一振，“我院子里有閃光?”

“沒錯，有好幾個晚上我都看見了?！蔽铱隙ǖ卣f，“那是一種連續(xù)的，像火一樣流動的光芒，顏色很暗，但我能看見?！?/p>

“從來沒人告訴我這個，”何維笑道，“你是不是在做夢?”

“不，我保證不是在做夢，不是每個人都像我凌晨二點失眠的，所以他們不知道。”我急了，拼命解釋，胃又隱隱地痛起來。

“我院子里也許有鬼火吧?”何維抿著嘴樂，依然不肯相信我的話。

“讓我到外邊瞧瞧好嗎?”我指指窗外的院子，再三懇求。

“你可真固執(zhí)，真是女人呀!”何維笑得更歡了，“好吧，隨你便。”

何維拉開陽臺門，陽臺全用玻璃封閉起來，干干凈凈，地上擺了十幾盆我叫不上名字的一尺多高的植物。這些植物都長得葉片肥碩，枝條粗壯，想來主人對它們照顧得一定很周到。

通往院子的門上掛著鎖，何維輕輕一擰，鎖開了。

我終于站在他帶籠子的小院中。仰望藍天，天被鐵絲網(wǎng)分成一小格一小格的，我感覺十分怪異。

院子中沒有鋪任何東西，裸露著黃土地。除了那棵我熟悉的矮樹外，院中靠墻根種子一溜爬山虎，老枝緊緊附在院墻上。

“籠子里的感覺如何?”何維在我身后問。

“不好，我想不會有動物喜歡籠子，太壓抑了?！?/p>

“籠子哪兒都有?！焙尉S低聲說，“不喜歡也得待在里面?！?/p>

“你說什么?”我回頭問。他的話隱隱讓我不安和恐懼。

“沒什么。你好好看清楚，春天我就要把籠子拆掉?！?/p>

“為什么?”

“我要搬家了?！?/p>

三

老實說，何維和他那帶籠子的小院真沒有什么可疑之處。但人的好奇心是無窮無盡的，我強迫自己不再去想他的籠子，但這樣反而越發(fā)激起了對它的好奇。

因為放寒假，我按學(xué)校要求到居委會做一次社會調(diào)查。居委會的老大媽們對整個居民區(qū)了如指掌，她們繪聲繪色地給我講述建立在昔日墳場上的這個居民區(qū)中的種種奇聞怪事，這其中也包括何維和他的籠子。何維在一家工廠當(dāng)鉗工，他沒有家人，原來住四樓，后來和人對調(diào)到一樓，才在陽臺外架起大鐵籠?；\子里養(yǎng)過鳥嗎?不知道，沒見過。

老大媽們的話雜亂無章，我滿腦子籠子回到家中。一個鐵籠子，籠子是用鐵絲網(wǎng)做的……啊，鐵絲網(wǎng)!我從沙發(fā)上一躍而起，手顫抖著從書櫥里抽出一本物理學(xué)方面的書。

次日，我第三次敲響何家的門。何維見是我，很干脆地開門讓我進屋。

“說吧，這回又看見了什么?或者聽見了什么?”他遞給我一杯茉莉花茶。

“沒有人比我更關(guān)心你的籠子吧?”我試探性地問。

“哪兒的話，有的是?！彼鄲赖?/p>

笑笑，笑得非常勉強。

“我并沒想干涉你的事，我只是好奇而已?！?/p>

“是，我知道，”何維嘆了口氣，“好奇心是無法遏止的。不過，我已經(jīng)解釋得很清楚了。”

“真的嗎?”我留心他的反應(yīng)，“那靜電屏蔽的作用是什么呢?”

何維臉上露出的是詫異表情。

“靜電屏蔽，那是什么?”他仍裝出什么也不懂的樣子。

“很簡單，中學(xué)生也懂的啊?！蔽艺f，“在電子儀器外面套上金屬網(wǎng)罩，這樣就可以遮住外電場，使電子儀器不受外電場的影響。你的籠子正是這種金屬罩。”

“我要一個起靜電屏蔽作用的金屬罩干什么呢?”

“這正是我要問你的呀?！?/p>

我們對峙了幾分鐘，雙方都默然不語，一片沉寂，似乎連時間也停滯了，我不知該如何結(jié)束這種局面。

這時我突然看見閃光，簡直像火焰一樣，從緊閉的臥室中透出來?！熬褪悄情W光!”我驚呼，不由自主奔過去推開房間門。

何維呆呆地瞅著我，像發(fā)現(xiàn)了一個怪物，喃喃說：“你怎會看見?你怎能看見?”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何維打開門，我一時愣住了。實際上，從這刻起，我大腦思維運轉(zhuǎn)漸漸遲鈍，而我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我看見一間大約12平米的小屋，窗戶朝北。屋子中央放一張長桌子，四面靠墻擺一囤高至天花板的架子，架子上一層層放著無數(shù)盒子。這些盒子大小不同，形狀各異，每個盒子都貼了有六位數(shù)字編號的標(biāo)簽。

大部分盒子是空的，有些裝了東西，但我不能確定是什么。其中一個盒子在發(fā)光，火焰一樣的光。我指出那個盒子。

何維拉開桌旁的凳子，示意我坐下?！澳隳芨糁系K物看見東西，”何維仔細端詳我的臉，“是最近才有的這種能力嗎?”

“可能是在生病后?！蔽冶凰吹貌蛔栽凇５拇_，生病以后我常處于恍惚迷離的狀態(tài)，可能會導(dǎo)致生理上的異常。

“是種特異功能。你不想弄清楚它嗎?”何維的聲音十分有誘惑力。

我想了想，追問道：“到底你在這里干什么?”

何維悠悠嘆口氣：“我的日子非常孤獨無聊，整天在這里等候獵物?！?/p>

“等候獵物?”我機械地重復(fù)，完全不通過腦子。

“是，我是個獵人，你判斷得沒錯，院子中的籠子實際上是個靜電屏蔽網(wǎng)。我在院子中用磁場造出一個扭曲的空間裂縫，從而捕捉不慎落入這裂縫的星際動物。”

“然后呢?”

“把它們賣給想買它們的人。”

時間又出現(xiàn)了停滯。我腦子里空空如洗，幾乎不知要再問眼前的這個人什么。

“你怎么制造這個磁場?如果靠電來轉(zhuǎn)化的話，需要很多電吧?”

“這是我的秘密，”何維歉然一笑，“這是絕不能說的?！?/p>

“那么你捕捉到的東西都裝到這些盒子里，是嗎?”

“對?！焙尉S伸手從架子上取下一個方形盒子遞給我。這個盒子很硬，類似于陶瓷。我望望何維，他的眼神十分溫和，于是我使勁掰開緊緊的盒蓋，盒子中鋪一層柔軟的墊紙，但卻是空的。

“這個季節(jié)什么也沒有，”何維惋惜地說，“整整一個月我只捕到了一只螢鳥。”

“是那閃光的東西嗎?”

“不錯，但是你得知道，這只鳥發(fā)出的光并不屬于可見光范圍。換句話說，這生物不是我們通常叫做鳥的東西。我叫它鳥，不過是因為我比較喜歡鳥而已。”

“我能看看它嗎?”

“這對你又有什么好處呢?”

我正想辯解，院子里忽然發(fā)出劈哩啪啦爆裂的聲音?！安缓?”何維站起身往院子方向沖過去。我緊隨其后，心里卻還想著那只鳥。

院中的矮樹底部正在撕裂變形。伴隨變形，樹周圍火花四濺，撕裂開的口子中閃著幽藍的光。

“最近老是這樣。我想我在這里待不長了?！焙尉S沮喪地說。

我回過頭，暮色中，何維的臉上表情十分緊張慌亂。

我空空的腦子里進出最后一個問題：“誰買你的獵物?”

“你就要看到了?！辈淮曳磻?yīng)，何維猛地把我向那棵樹推過去。我無法立住腳，身體不由自主地朝那棵樹張開的口子中撲去，在這一剎那，我看到何維臉上頓現(xiàn)輕松……

四

“然后我就到了這里?！蔽野脝实卣褐ú忌系乃?，在桌子上劃了道線，“從地球到天波星座，在何維的扭曲空間中，不過是一眨眼的事?！?/p>

露天酒吧中已無客人。三個沒精打采的月亮掛在酒吧上空的天幕之中。

“你說的何維是48號獵人，他欠老板一大筆錢，所以工作比別人都賣勁兒。”

“怎么?你們也是他弄來的?”我看著多蕾絲和吉爾，不勝驚訝。

“老板喜歡地球人?！奔獱査坪趵哿?，睡意朦朧，話含糊不清。

我搖了搖頭：“我想出去看看這個星球是什么樣?整個天波星座又是什么樣?”

“老板不會允許的?！倍嗬俳z拉住了我，“我們在這兒做招待總比賣給烏魯達特人作奴隸強。”

“我，我知道個法子，”吉爾的眼睛困得睜不開，“做獵人。做獵人可以比較快地掙錢，有錢就可以贖買自由。對，給老板當(dāng)獵人，星際獵人……”

“干活!干活!”多蕾絲不耐煩地喝道。

獵人!何維!何維是48號獵人!架在院墻上的籠子。一個鳥類愛好者。一張和善的臉。

我冷冷吸口氣。

“籠子哪兒都有，不喜歡也得待在里面?！焙尉S的聲音重新在我耳邊響起，聲音如此低沉，但卻如此刺耳。

不安和恐懼又一次涌上我的心頭，對于何維，我不知是應(yīng)該效仿他，還是應(yīng)該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