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不能降伏的是人性

陳凱歌

朋友G的父親是中央政府的一位部長。我曾向G的姐姐K仔細地詢問其父的生平。他是河北人，早年即投身革命。因面色通紅，在抗日戰爭的河北，人稱“紅張”。1949年以后，進入工業建設部門，歷任要職。“文革”初起，即受到沖擊，但還能工作，因其執掌的是國民經濟中重要的能源部門。1966年11月，勒令他去學校接受批判。由于暴力風行，曾有人勸他暫時回避，他卻回答：去就去。我不怕。

但此一去，再沒有回頭。他被連續關押數十天，嚴刑拷打不說，不準睡覺。刑訊者日夜換班，他卻無身可替，近于瘋狂。終于傳出話來，準許探視，并說犯人指名要見長子。一見之下，兒子放聲痛哭。父親被剃成陰陽頭，遍體傷痕，動彈不得。他說：要你來，就是不想讓家里其他人看了難過。你是長子，應該挺得住。這是張家人最后一次見到活著的父親。若干天后突報死亡，有一紙遺書致毛主席、周總理，辯誣自白，聲明無愧于終生所信。

K敘述見到尸體時的情形：我們攜扶著母親走進停尸房，父親的尸體被扔在水泥地上，上身沒有穿衣，背上全是傷口，鮮血淋漓。我們誰也沒哭，也想不到要哭。就那樣愣在那里。另據文獻載：“××死亡時，全身傷口五十六處。”隨后火化尸身。他的死被造反派指為自殺。家屬極力反對，指為謀殺。

G的父親死后，張家的命運，卻因為一件事而發生了奇跡般的改變。這件事就是K的婚姻。K，生于1944年，因盟軍攻克北美洲而得名。她是張家唯一的女兒，深受父親的寵愛。到“文革”時，已是北京工業學院的大學生。她青春一度，兼備女兒的美麗和男兒的性格。家破人亡之后，她還能時時大笑，豪邁樂天。K的丈夫，是她大學的同學，其父是“林彪集團”的大將之一。這一對夫妻之間起初未必沒有真情，盡管K對我說，她的結婚確有解救家庭厄運的意思。婚姻的結果是使K的兄弟們成了當時令人羨慕的軍人，家庭的狀況也確實改善了。也當了軍人的K成了某首長的秘書，婚后得一女。

1971年9月13日林彪乘飛機出奔，并摔死在蒙古溫都爾汗。K的丈夫也被牽連，關進牢房，接受審查。K通過渠道與其夫保持秘密通信來往，除關心鼓勵、噓寒問暖之外，對時事的怨言也是難免的。這在夫妻之間，本屬自然。兩人相約，信件閱后銷毀。K照辦了，丈夫卻將她的來信縫進了棉衣。

K的丈夫，我始終沒有見過。但其人的霸蠻，卻有所聞。K自己說，他和生母發生口角，可以將腕上的手表除下，猛擲過去，其母僥幸躲過，背后的鏡子被擊成粉碎。他的存在，全靠乃父的權勢。他和權力之間，猶如衣服和衣架，衣服在時，錯認為“我即衣服”，衣服不在，所能幻想的也不過衣服的復得，自身是否為人，如何做人，全不重要。

K的丈夫是罪名未定而先被捕，最初并不關在正式的監獄，而在北京市內一座軍隊醫院內。由于是重要案犯，沒有行走的自由，每日的飲食有專人傳遞，負起這個責任的是年輕的軍隊女護士。

他見父親罪行重大，自身前途未卜，煩亂騷動；加之身體又正年輕，狹小的斗室刺激了想象的脹大。時間久了，門外人接受的也就不僅是餐后的空碗了。但是，門是始終緊鎖著的，即使送飯的護士也并不執有鑰匙。情欲無法宣泄，卻越發高漲起來，終于達到極點。

一天晚上，他小心地把床單系在窗邊，身體跨出窗口，抓緊床單，慢慢向下滑去。落地的瞬間他才意識到，床單太短，他回不去了。他匆匆會合了等待已久的女護士，雙雙隱入夜色。

兩小時后，他再度被捕，同時被捕的還有那位女護士。男女雙雙在場，正好吻合傳統的說法：捉奸見雙。但是無人相信他的浪漫解釋。第一，一個重大的國事犯，處在生死未卜的境地，竟愿為片刻的肌膚之親提前決定一生的命運，是圣人能做卻不愿、傻子想做而不敢的事，而他不過一個凡人。第二，短布懸空，分明是不回的證據。第三條最厲害：做愛何以做到了中央要人墻外，不是陰謀殺害是什么?有此三條，百口莫辯。

這個故事，分明談不到愛情。說到最壞處，K的丈夫不過如粗魯的賞荷者，不滿足于遠觀；為了采摘到手，不惜弄濕褲管。環境的嚴峻，不會不使他在行動前完全沒有考慮。但考慮之后仍然縱身一跳，竟是英雄模樣了。女護士，說到最壞處，不過愛慕虛榮，欲一親當年貴公子。但女兵是當時緊俏的職業，因同情落難的官人，縱使對其人全無了解，也愿以大好青春作注，博取短短的銷魂，單純忘情如此，也竟有俠女的古風了。作為人，終于不能降服的，終于是人性。

K的丈夫以“謀刺”和其他罪名被開除黨籍、軍籍、公職，判刑11年，流徙青海，去飼養軍用的馬匹。護士被判同謀，命運不得而知，也可想而知。K的丈夫在判罪之前，撕開棉衣，交出了K寫給他的全部信件。

1975年，K在被釋出獄之后，這樣解釋：他害怕他永遠不再是妻子的丈夫，不再是女兒的父親。他害怕離婚。但他們終于離了婚。

K被捕后一直關在北京郊區一座軍用倉庫的院子里。她囚室的窗被釘死，玻璃從外面糊上了一張報紙。陽光好的時候，報紙上的字跡很清楚，好像一張幻燈片。起初，她站在窗前讀得有趣，驚訝報紙上的話還是新聞。后來，她躺在床上，連同標點符號在內，整段地背誦報紙上的文章，又時不時跳起來核對；之后，又背，直到一字不差。有一次，她突然停住，想想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出了一身冷汗。她想忘掉那張報紙，結果反而夢見了它。嚇醒后不敢睜眼，又不能不睜眼，報紙在的地方是唯一的光源。她覺得那就是她的判決書，上面寫滿了她的罪狀。她開始不停地尖叫、怒罵，看守者推測她可能瘋了，當她試著解釋時，看守者斷定她已經瘋了。她的叫聲曾經使初聞者驚得合不上嘴，后來漸漸嘶啞，成了遠近市聲的一部分，無人關心了。這樣的日子，僅僅三年。K也被開除黨籍、軍籍，只是沒判刑，做了閑人。

K常常坐在家中二樓的窗前眺望，很出神地想著什么。眼底，是另一戶人家的窗口。這戶人家是在K父親死后搬進院子里來的，開始只是夫妻二人。這家的男人曾經是造反派，參與過迫害K的父親。他們住的是原來司機住的廂房，下了班就走進家，很少出現在院子中，出來時也總是低著頭，躲開K的母親恨恨的眼光。K的父親平反、恢復名譽之后，他們仍然不想搬開，大約因為這里的住房到底比別處寬敞些。一天，K又在窗前閑坐，忽然聽到毗鄰的房脊上有弄瓦的聲音，抬頭一看，一個年輕軍人正伏在房脊上向下窺視，K移開視線，就看見窗口內正在洗浴的婦人。她立刻大叫起來。

立即消失了的年輕軍人屬于鄰院的警衛部隊，所保衛的過去也是一位部長，在K家落難之后曾經相助。K一叫，引來了調查的軍官。K的母親說：“沒有這回事!是我女兒看錯了!用不著調查，別難為戰士們，更不要驚動首長。這件事，一風吹!我是老同志，聽我的!”

調查的軍人走后，K的母親指了她說：“你胡涂!打狗還要看主人!咱們家現在這個情況，有這么個鄰居，有多少照應?敢鬧嗎?那家是什么人?是害死你爸的仇人!看看又怎么了?怎么就不該看了?看得好!你倒幫著她說話!”K一直低著頭，這時突然抬起來頭說：“就是不該看!”K的母親哭起來。

我隨K走上樓去，勸了幾句，都是廢話。她站在窗口說：“她不也是女人嗎?”我說：“誰?鄰居?”K說：“不，我媽。”

(摘自《我的青春回憶錄》，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