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建華
阿鳳還在吃奶的時候,鼻子就受了重傷。那一天,母親在床上喂她奶,因為勞累而睡著了,把她壓在了身子底下,把她的鼻梁骨壓斷了。阿鳳長大后,嫁給了石雁村的宗海,生下一個兒子。好幾年前,阿鳳隨宗海到浙江打工。阿鳳鼻子不好看,在人多的地方工作,常要受到嘲笑。今年搬了住處,新房東介紹她到一個住宅小區做保潔員,她非常高興。每天一個人,也沒有同事,輕快地推著保潔車,清靜地掃地;中午時分,則在健身房后面的小涼亭里,清靜地吃飯。宗海在港區的倉儲公司干活,他是一個技術高超的鏟車司機。
他們的老家在幾千里外。宗海家里,父親早年去世了,還有一位老母親;兒子小安,已讀到了小學畢業,和奶奶住在一起。
今年一放暑假,小安便來探望父母,不料到后的第三天,就出了禍事。他跟老鄉的孩子去河邊釣魚,不小心掉進了河里,等到被人撈起,已經無法搶救了。
幾天后,小安的喪事結束了,他們夫婦做出了一個決定,要送兒子的骨灰回老家去。另外,他們回老家,還要做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在那里再生一個孩子。
有過孩子的人,不能沒有孩子。阿鳳四十歲不到,把節育環拿掉,估計還能生;但浙江這地方,生孩子費用太高,算下來老家生五個,這里只好生一個,所以要回去生。還有,如果在這里等著,等懷上了,再趕回老家去的話,路上擔心會顛壞了,太不保險?,F在他們一起回去,等阿鳳懷上,宗海就回來上班。這是擺在眼前的,兩個人最要緊的,也是最重大的事情。
宗海技術好,人緣也好,單位準許他請長假,工會還補助了一筆錢。阿鳳情況不同,物業公司說,你離開時間短,我們可以叫人代,但一年兩年就沒有辦法了。阿鳳心里很難過,她不得不辭去自己喜愛的工作,她在小區里最后走了一圈,望著熟悉的清潔的地面,差點流下了眼淚。
大巴車駛過千山萬水,到了遙遠的故鄉。雖然小安的噩耗,已經由親戚透露給了奶奶,但骨灰盒進屋,奶奶還是經受不住,她上前摸了一下盒子,就癱倒在地上了。奶奶信佛,從此每天早起晚睡,為小安的亡魂焚香誦經,說給小安“做七”,要送足四十九卷地藏經,讓小安在陰間早得超度。
阿鳳聽奶奶誦經,心里便有些憂郁,每次離家,奶奶送他們,總要說些不吉利的話,說你們這些出去打工的人,都是前世沒修好啊,所以要遠行,要親人離別。奶奶的誦經聲,仿佛屋里響著輕雷,阿鳳的憂郁,淡淡的如同飄浮到山腰的炊煙。夜里夢中醒來,阿鳳也常看到它,淡淡地飄浮在黑暗中。
到晚上,鄉村人家,早早關燈睡了,奶奶還坐在香霧里,閉著眼睛,嘴里不停地誦經。香煙和經聲,裊裊悠悠地散入宗海和阿鳳的臥室,他們在床上躺著,幾乎一動也不動。要等奶奶去睡了,宗海和阿鳳才好活動?,F在,奶奶去睡了,阿鳳就伸出雙臂,摟住宗海的脖子,溫柔地對他說:
“宗海,這么多年,我一直沒把你當成寶貝,現在,我把你當成寶貝了?!?/p>
宗海用手撫摩妻子的后背,什么也不說。
幾天后阿鳳月經來潮,他們并不緊張,因為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一切才剛開頭。可是,過了一星期,阿鳳還沒“干凈”。宗海就有點著急,他跟在阿鳳身后,一天問幾遍:
“哎,好了嗎?”
“你這么急干什么?”
“別浪費時間啊!”
在浙江打工,難得休息天,但現在,不是過春節,卻有長長的空閑,讓人覺得不習慣。宗海想出去干活,多少賺點錢,但阿鳳不同意。她說宗海,你這些天不能累著,我給你吃雞湯,吃紅棗,吃木耳,你要多休息。阿鳳又說,你可以去清水溪里撈魚捉蟹,可以去隔壁找木瓜爹。
小安的骨灰,就埋在家鄉的石雁山上。如今,和鄰近的村莊一樣,石雁村變得十分空寂,青壯年幾乎全到外面打工去了,留下老人和孩子。宗海在村里閑逛,每天早上,都看見一個賣豆腐的,挑著擔子,斷續吆喝著,穿過空寂的村巷,一直走到村后,再登上綠色的山坡,消失在一片樹林中。
隔壁的木瓜爹已經有些癡呆。宗海從小溪邊回來,把捉得的東西養在臉盆里,端去給木瓜爹看,逗他發出一陣蒼老的笑聲。有時,宗海陪著木瓜爹,一起走到村口的大槐樹下;兩人說著胡話,吹著夏天的暖風。
阿鳳有一天,拉宗海去回龍潭玩?;佚執对谇逅?像一個圓圓的池塘,一群群的細魚,在水里東游西竄。潭邊的竹林里長著幾株高大的紅楓樹,到秋天便很好看,布滿了紅葉的空中,豎著無數青青的竹竿。那是婚后的第一個秋天,他們去槐亭村看姥姥,在潭邊休息。宗海坐在一株紅楓樹下,阿鳳去潭邊洗臉;一會兒,阿鳳叫起來:
“宗海,你來看啊,我的臉映在水里,別提多好看啦,你來看呀!”
宗海立刻過去看,阿鳳卻拍手笑道:
“你上當啰!你上當啰!”
她這樣笑著,笑著,就撲在宗海的肩頭哭泣起來。
宗海倒被惹笑了,他捧著阿鳳的淚臉,開始吻她的鼻子,一邊對她說:
“阿鳳,你不知道嗎?我喜歡你的鼻子,在我眼里,它一點也不難看啊,讓我吻它一百下?!?/p>
宗海和阿鳳戀愛時,就跟阿鳳說悄悄話,說世人都沒眼光,她原來是一個美女,只要把鼻子豎起來就行。他說以后一定要出去賺很多很多錢,要替阿鳳把鼻子豎起來。這一個秋天值得紀念,宗海在故鄉寧靜美麗的回龍潭邊,吻阿鳳的鼻子,吻到最后停下來,他說:
“好了,不吻了,早就超出一百個了?!?/p>
十幾年一晃就過去了,回龍潭一點也沒改變。宗海和阿鳳都跪在潭邊,探出上身,和水里的倒影嘴對著嘴,甜蜜地喝了幾口水。再等潭中圓圓的水痕,一圈一圈地向岸邊蕩去,水面逐漸平靜下來,水面上映出他們自己的臉,已經顯得很老了。
家里常有人來探望,小安的同學來,屋里屋外就哭聲一片。小安的老師也來過,她對阿鳳說:
“小安媽媽,我心里很難過?!?/p>
“老師,謝謝你培養了小安這么多年,他不能報答你了……”阿鳳含淚說。
老師臨走前,向阿鳳打聽浙江的情況,說又要到新學年了,她想辭去這里的教職,到沿海富裕的地方教書去。老師騎上自行車走了,阿鳳在門前望著。她恍惚覺得,老師好像等不及了,就這樣騎著自行車去海邊了,也不怕路途遙遠,遇到高山大河,自行車就生出一對翅膀……
阿鳳回了一次娘家,弄來一根牛尾巴。洗凈切塊,加入桂皮茴香和紅糖,煮了幾個小時,飄散出濃烈的香氣。奶奶皺縮著鼻子走過來,看了一眼,說:
“阿彌陀佛,一根牛尾巴,好煮一鍋子,罪過!罪過!”
阿鳳站在邊上,微笑著、遲疑地伸出手去拉奶奶,說:
“媽,你……嘗一塊。”
“你說什么?你不知道我吃素嗎?”奶奶生氣地說,阿鳳的臉一下子紅起來。奶奶卻又換了口氣,一邊走到灶后去,一邊說?!澳氵€是少喊媽,……你這樣年紀,還要生,那就得多拜菩薩,多喊菩薩保佑!”
這次從回來到現在,奶奶對他們兩個人一直沒有好臉色,幾乎不說話。阿鳳以為,老人總想和她大吵一場,說她沒有照看好小安,或者會奚落她,說她當初死也不肯多生一個,現在這么老了,卻想拼命生孩子。但老人一句也沒有說她?,F在說要拜菩薩,阿鳳心里一片光明,趕緊走到供著觀音菩薩的桌前,雙膝跪地,雙手合十,一下一下地拜菩薩。嘴里說,菩薩保佑,菩薩保佑。奶奶從灶間出來,在邊上看著,眼神越來越祥和。
吃晚飯時,宗海喝著啤酒,啃著牛尾巴;阿鳳坐在旁邊,拿筷子在沙鍋里挑瘦肉,挾到宗海的碗里。宗海吃飽喝足了,擦了擦嘴,站起來大聲說:
“阿鳳啊,我覺得很有勁啊!”
說完,他就樂呵呵地走上前,把阿鳳抱起,抱到臥室的床上去了。阿鳳閉上眼睛,只覺得有一團吉祥的云彩,繚繞在她的心頭……
轉眼又到了那個日期,只超過兩天,信水還是來了。晚上入睡前,夫婦倆坐在床沿上,垂著頭,心事重重。阿鳳輕聲地、小心地說:
“宗海,這算第一個月吧?”
宗海悶悶地說:“說什么,都一個半月了。”
“再等一個月。宗海,我們再等一個月吧。到下個月,大概就有了?!?/p>
“嗯,但愿有,……但愿有。”
第二天一早,宗海說出去散散心,阿鳳站在屋檐下看他走遠,沒有去阻攔。宗海傍晚回來,說在松喬鎮的茶室里賭錢了,贏了六元錢,一點也沒累著。第二天,他也一樣早出晚歸,卻笑著說,今天到元溪村去了,找到了一個又賺錢,又輕松的好活兒,是幫人趕一頭大公豬,每天到附近的村子里去,讓它和母豬交配。
“那頭公豬有三百多斤!哎,阿鳳,你知道它那東西有多大啊?”宗海哈哈笑著問阿鳳,阿鳳只是說:
“宗海,我不許你去!”
“阿鳳,我跟你說,這活兒其實就是散步啊。你想想,現在還有幾家養豬,豬一天又能配幾次啊?嘿,阿鳳,它那個東西你不知道吧,我告訴你,像一只大柚子……”
“宗海!我問你啊,你出去了,我在家,有什么事好做?”
“這個,你就幫媽做事吧。過不久,就是七月半了,媽又要為爸念經,又要折錫箔,她一個人忙不過來。阿鳳,你去幫幫她吧,念經也好,折錫箔也好?!?/p>
“……宗海,我的心靜不下來,我怕坐不住?!?/p>
這一次懷孕失敗,對阿鳳的打擊很大,她經常心煩意亂,那時,她就跑到菩薩跟前去念佛,但要念到幾百句,心情才感覺平靜下來。一天上午,阿鳳想往外走,還是被奶奶叫住了,奶奶說:“阿鳳,你不要這樣心神不定,快過來折錫箔,你給小安折,我給老頭子折?!蹦棠虒㈠a箔紙堆放在桌上,有好幾疊;她讓阿鳳坐下,自己也坐下,一邊折,一邊說?!捌咴掳肓?小安要回家來,老頭子也要回家來,吃頓飯,拿點錢走。你要記住,是小安先回來,你阿公后回來,到時不要叫錯了?!?/p>
給小安折了一天錫箔,折得阿鳳不停地抹淚。第二天,阿鳳一早就走出村口,她一定要出去走走了。她看到路旁山坡上,野芙蓉都結了花苞了;一行翠綠的垂柳外,流過清涼的山溪水;一只蒼鷺,從一株楓楊樹的頂端,忽然飛起來,在陽光里盤旋。
木瓜爹赤膊站在大槐樹下,他的身邊,立著三四個光屁股的小孩子,老人用細瘦的手指,指著天空說:
“鳥!鳥!”
孩子們仰著臉,一齊說:
“鳥!鳥!”
老人高興了,又指著臥在樹旁的一條大狗說:
“狗!狗!”
孩子們就低下頭,一齊說:
“狗!狗!”
阿鳳回頭望著,覺得很有趣,這些個子高低不齊的孩子,都被太陽曬成了焦黃的顏色。翻過杏花岡,阿鳳走到了松喬鎮的汽車站,她想去收集乘客丟棄的飲料瓶。她做保潔員時,每天都用心收集,增加了一點收入。
松喬鎮是個客運大站,有不少過路車,阿鳳發現,已有五六個小男孩在那里收集飲料瓶了。有的乘客,下車時手里拿著還沒喝完的瓶子,他們就分頭跟上去,等候人家喝完,把瓶子丟給他們;有時要在熾烈的太陽底下,跟人走到很遠的地方,才拿回一只空瓶。同時,其中一個孩子,就登上到終點的或暫時??康目蛙?搜檢座位下和行李架上的空瓶。
阿鳳一來,就被孩子們告知這是他們的地盤,他們都按車輛進行了分配。阿鳳還留戀著,沒有馬上離去,一個小男孩,看阿鳳不離開,就大聲地取笑她:“哎,怪鼻子!你看,你去跟那個人,人家看到你的臉,就不想喝水了,就會把瓶子扔給你!”
小孩子們一起哄笑起來,覺得他說得非常對。阿鳳板著臉,走到那個小男孩的跟前,聲音又冷又硬地對他說:“你再敢說一句,我就扭住你的鼻子,一直扭到派出所去!”
最后,他們還是講和了,孩子們同意阿鳳加入了。這時,一輛客車進站了,孩子們對阿鳳喊:“哎——,這輛車是你的!”
每天將近黃昏,阿鳳就往回走。出了鎮口,在杏花岡上,她常會看到元溪村的方向,有宗海和那頭巨大的公豬的身影,他們悠閑地走進村子。她還看見一只雪白的大鳥,在伏牛山連綿翠綠的峰巒間展翅飛翔,待它飛到峰巒的缺口,就在明亮的天光中消失了影蹤,再待它飛過了缺口,又能看到它雪白的美麗的身姿了……這些家鄉的景色,阿鳳都記在心中最柔軟的地方。只有小安的死,總像一把冰冷的尖刀,在她有些開心愉快的時候,突然刺她一下,使她心尖顫抖。而且,當她一個人在路上行走,更容易悲傷,這時候,她就要在路旁的樹下坐一會兒,等那陣悲傷過去。
在家和宗海說孩子,說那些她看到的和相處的孩子,有的很有趣,有的很可惡,有的很善良。宗海有一天,也和她說起了孩子,他趕豬去井田村,遇到了一戶人家,夫婦倆生了十來個孩子。宗海說:“那些孩子,全爬在院子當中的一棵大樹上,大嫂一聲叫吃飯,都跳下樹來。原來空空的院子,一下子站滿了人?!?/p>
“真的?一家真的有十來個孩子?”阿鳳吃驚地說。
“當然是真的!這些孩子,還要來騎我的豬呢,看到他們哇哇叫著,黑壓壓一片沖過來,我就和豬一起逃。他們里面,還有一對雙胞胎,是男孩子,才滿二歲吧,身上都系著一塊紅肚兜,在路上又蹦又跳,特別好玩?!?/p>
“真的啊,我姑姑家,生了四女兩男,已經不得了了,他們竟然生得還要多!”阿鳳的臉上,還是顯著驚異的神色。
當初阿鳳嫁過來,就不愿多生。她從小到大,一直感到自卑,怕孩子將來被人說母丑,也怕孩子將來嫌母丑。宗海笑她多慮了,但還是順她心,生一個就生一個。這次小安出了事,雖然宗海和奶奶都沒怪她一個字,但她心里,總隱隱有些內疚。
在松喬鎮,阿鳳去醫院作檢查。醫生對她說,你這把年紀,就生孩子來說,算是高齡了。人不一定有毛病,但功能有沒有退化,卻也說不定。醫生又說,不論是誰,想懷孕還有一個時機的問題。
這位盡職的醫生,給阿鳳算好了下一次“時機”。囑咐阿鳳到時候,要不怕害臊,拖住丈夫“搶季節播種”。阿鳳記住了醫生的話,到時果然把宗海拖住三天。結果,宗海仰面躺在床上,眼睛望著天花板,有氣無力地說:
“阿鳳,我這幾天啊,真是……嘿嘿,累壞了?!?/p>
宗海說著,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轉過身來,看著阿鳳的臉說:
“阿鳳,說真的,我每天看豬干那事,心里真的很羨慕呢!”
“你羨慕啥!”阿鳳開始擰宗海。宗海叫道:“噢喲!我是羨慕那些母豬啊,不要多少日子,都會生出一窩小豬崽!”
阿鳳就停下手來,轉過身體背對著丈夫,她抖抖地舒出一口氣,幽幽地說:
“宗海,聽你這么說,我心里難過起來了。”
夏天的日子,雖然炎熱,還是一天一天過去,阿鳳的例假,竟然提前到來了。這時,宗海已經辭了活;阿鳳也不去車站了。那天的早上,他們一起走上了石雁山,坐在小安的墳墓旁。
石雁山的山頂上,有一塊巨大的石頭,像一只正在展翅飛翔的大雁。據說很久以前,這只大雁,隨著一陣大風飛來,當飛到這里的上空,大風忽地停了,大雁立即變成了石頭,掉落在這座山上。村里老人閑聊時說,那陣大風,如果再刮起來,石雁還會活過來,再飛到天上去,飛得無影無蹤。
宗海望著石雁,對阿鳳說:
“阿鳳,小安的‘七七做了;‘七月半羹飯也做了,我們也好飛回浙江去了?!?/p>
阿鳳把頭靠在宗海的肩上,好久沒有說話,眼淚卻又流了下來,她辛酸地說:
“照理,小安應該讀初中了……”
“阿鳳!……”
兩人靜靜地依偎著,許多的心事,像青草一樣長滿山頭,像絮云一樣布滿天空。他們靜靜地依偎著,看幾只蝴蝶和蜻蜓,在他們跟前,在逆風里快活地飛舞;空氣中花香浮動。這時,下面的山道上,正緩緩走動著一條水牛。水牛黑灰色的脊背上,趴著一個瘦小的穿著白背心的牧童,好像一條蠶。
宗海說:“阿鳳,你不要太難過了,沒有孩子,我們照樣活下去。……沒有孩子,我們就敢花錢,我想啊,最遲到明年,我一定陪你去上海看鼻子?!?/p>
阿鳳搖搖頭,不說話。宗海又說了一遍,阿鳳還是搖搖頭,什么也不說。
宗海低頭看阿鳳,用手撫摸她的頭發,他遲疑地說:“那,阿鳳……,我們就……領一個小孩吧!”
阿鳳聽他說,把頭抬起來看他,眼睛瞪得很大。
“阿鳳,”宗海似乎已放下了一個負擔,他慢慢地說:“阿鳳,前幾天,我和媽也說過了,沒和你說,想等你這一次的情況。”
“你和媽說了?媽怎么說?”
“媽也要看你的情況,如果不行的話,她不反對,只是,她要領男孩!”
“領男孩,到哪兒去領啊!”
“我想是想過了,就是井田村的那一家,有十來個孩子的那一家啊。我和那個大哥閑聊過,他喜歡喝酒,喜歡抽煙,我說到過年時,一定托人帶浙江的好酒給他,帶浙江的好煙給他,他聽了非常高興?!?/p>
“那孩子的事呢?”
“我也說啦,當然是開玩笑一樣說的,大哥大嫂都在,我說你們的孩子,如果有人向你們要,你們給不給啊?他們說當然不給啦!為什么要給?他們家有水稻田,有蘋果園,還有山林,不是養不起,何況大孩子都大了,能夠干活了。但是,如果要給的話,也不是絕對不行,要好人家,要保證今后來往,當親戚一樣走動,這樣才可以。”
“宗海,你明天就去啊,去領來啊!”阿鳳一邊叫,一邊眼淚又要出來了?!拔掖蟾攀巧怀?但就算生出了,以后幾年,有多多少少事,我也是很怕。領一個也好,我們好早點回去,我還想回那個小區去,做保潔員去……”
兩人這時,都不說話了,他們面對兒子小安的墳墓,又緊緊依偎在一起;他們含淚伸出手,久久撫摸著那塊低矮的墓碑——
“小安,你就要有弟弟了……”阿鳳說。
“小安,你一定會高興的吧。”宗海說。
直到村里人家的屋頂上,升起了午前的炊煙,他們才擦干眼淚,站起身來走下山去。從小安出事以來,他們第一次感到了這樣的輕松和安定,他們手牽著手,輕松和安定地走下山去。忽然一陣悠長的暖風從背后吹來,把他們的頭發吹動,他們不約而同地回過頭去……
第二天上午,阿鳳送宗海到村口,宗海先要去松喬鎮買點禮品。站在大槐樹下,宗海手指遠處的山岙,說阿鳳你看井田村——
那是一個小山村,村前蜿蜒的土路上,長著一排十幾棵大樹,大樹的樹身并沒有枝杈,卻在高高的樹冠上,展開了繁華茂盛的枝葉。于是,在那座村莊的半空中,現出了一抹綠云。
宗海走遠了,阿鳳還站在大槐樹下,她懷著無限的親切,無限的母愛,眺望著井田村,動情地自言自語:“我的兒子,就要從那個村子來了,那個村子,真像是神仙住的地方啊!”
下午三點來鐘,喝得滿臉通紅的宗海,暢著胸懷,哼著歌曲,搖搖晃晃地回來了。在他的前方,一左一右,奔跑著兩個幼小的男孩,他們紅臉蛋、光屁股,各系著一塊紅肚兜,他們是一對雙胞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