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斤瀾大哥走了。永別之痛,萬箭插心,哀傷之情,難以言表。
新中國成立之初,我倆在“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創作組工作,都還沒發表過什么作品。1951年奉派參加“中央土改團”,分赴安徽和湖南參加土改。我們在外地期間,“北京人藝”進行改組,創作組取消了。我先回京,被調到了北京文聯。過了些天,我上王府井大街,意外地見斤瀾迎面走來。我問他何時回來的,現在要去哪里?他說剛回來三天,人藝要他自己尋找工作單位。他想請延邊朋友幫忙在那里找個工作。我說:“你這溫州人到朝鮮族自治州搞寫作,未必合適吧?我給你去游說一下看,要能叫你來北京文聯,就不必去延邊了。”他無可無不可地說:“試試吧。”
我找到文聯領導、老詩人王亞平,吹呼了一通林斤瀾的人品和才能,提議把林調到文聯來。他叫我寫了份建議書,然后在上邊批了“此人可用”四個字,決定了斤瀾此后的人生旅程。
我二人以兄弟之交,結伴走過半個多世紀。他不僅在寫作上給我啟發,在生活上也給我幫助。
我母親在世時對斤瀾則充滿感激。我定成右派后被發配到外地改造,一些熟人為劃清界限不再與我來往。斤瀾當時上有老下有小,他母親有嚴重的老年癥,女兒是能鬧哄的孩子,妻谷葉天天上班。許多事都由他頂著。可每逢年節他必帶著禮品來看望我母親,勸解老人對我的擔心,感動得老人熱淚盈眶。老人去世前不久,還跟我說:“你再忙也要去看看斤瀾,忘了誰也不能忘了這個好人呀……”
人是好人,可他很長一段境遇卻用不上這個“好”字!
他是國統區的中共地下黨員,抗戰勝利后赴臺灣從事地下工作,參加過“2·28”斗爭。后被叛徒出賣,被關進國民黨軍事監獄,性命難保。幸而叛徒的父親還有良心,覺得兒子害出人命太損陰喪德,極力補救,花錢買通臺官員,保他出獄改為“獄外監管”,臺官員本打算收完錢過幾天再把他抓進去的,不知斤瀾弟弟是海船上的大副,出獄后由弟弟把他和未婚妻谷葉藏進鍋爐艙中連夜逃到上海。沒想到新中國成立后這成了他的“重大歷史問題”,他的交待雖清楚,但在大陸找不到證明人。不僅未能恢復黨籍,而且政治上被定為懷疑、觀察的對象。那時我很為他此事著急。他卻笑哈哈地說:“不急,臺灣總會解放,臺灣一解放就解決了。”
沒等來臺灣解放,卻等來了反“右派”斗爭。當時北京文聯的一位“頭人”心中預定了右派分子名單,他的名字排在我前邊。“引蛇出洞”時一再動員他“解除顧慮,大鳴大放”。但他謹言慎行,自己不說話,別人說什么他也概不表態;二是剛出生的女兒幫了忙。在鳴放最激烈的那場會上,忽然醫院來電話說:給他女兒布谷開的藥拿錯了,情況緊急,叫他趕快帶著藥抱孩子來診斷!這次會他僥幸缺了席,結果凡在這次會上發言的人,后來大部分劃入了另冊,包括我和汪曾祺。在批判我時,領導人提醒他“考驗你的時候到了,跟鄧友梅劃不劃清界限,對你有決定性的意義!”盡管如此,在批斗我時他仍然一語未發。
沒抓到把柄,無法戴帽子,沒戴帽也得算“漏網右派”!北京文聯領導帶頭寫文章批判他的作品;一有風吹草動就先審查這個漏網之魚。文化大革命期間的險惡處境就更不必說了。他心絞痛反復發作中還叫他下鄉勞動。幸好碰上主治大夫李蕙薪也是作家,頂住風頭,嚴格按醫學規范證明他必須停止勞動,單位才把他從鄉下召回。同時調出機關,“下放”到一個電影院去為觀眾領座。好在電影院的職工很友善,知道他病情后,交了病假條就不用上班了。這樣才保住一條命。
這漫長困苦的人生道路,林斤瀾的政治理想和文學追求從未動搖。他以冷靜、樂觀的心態面對生活。多么無理的刁難,意外的苦惱他都能哈哈一笑了之。他這不露鋒芒,輕松而堅定的作風,對我起了勸導、示范、化解和鼓勵作用。在我最悲觀、消沉的時刻,只要和他喝喝酒聊聊天,聽他哈哈一笑,立即輕松起來,增加了勇氣和信心。
我也曾經懷疑他那哈哈的笑聲是否盲目樂觀,過于自信的體現?
結果,歷史證明了他的樂觀自信是有科學根據的。雖然他沒等到兩岸統一,但十一屆三中全會后,黨組織根據他多年的實際表現,為他的歷史問題作出結論,接收他重新入黨。隨著改革開放帶來的文藝復興,他以前的作品像出土文物般引起全國重視,而一篇篇新作潮涌般噴發不止,掀起一次次斤瀾熱。被選為北京文聯副主席,又當上了《北京文學》的主編。處境與從前雖有天地之差,他的為人卻一成不變,不鉆名利之網,只以雕文為樂,只求做鬧市中散淡的人。
他在公開場合常常以笑代言,但好友之間交流則有話直說。“文革”結束后有一陣汪曾祺心情低落,放棄寫作,他又勸汪寫小說,我們要等他一起出選集;我倒霉時他勸我堅定信心,樂觀等待;我復出后當選中國作協理事,調任作協書記處書記,在北京文聯歡送會上,慶賀聲中唯有他直率地說:“調他去當書記,對友梅和工作來說,都未見得是好事。是得是失很難說。恐怕還是失多得少……”像這樣真誠的朋友一生能有幾個?
對他的文學成就作評論,我沒這個水平,談點個人交往中的小零碎作為紀念。放心走吧,斤瀾兄。
(選自《人民日報》2009年5月12日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