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細閱讀《鄒忌諷齊王納諫》一文發現課本某些注釋存在瑕疵。對此,筆者不揣淺陋,擇取幾例,求教于大家。
1.“鄒忌修八尺有余,而形貌昳麗。”課本注:“昳麗:光艷美麗。”
許慎《說文解字》注日:“昳,日昃也。”即“日落”之意,并據此引申為“光艷”(見《辭源》“昳”字條目)。由此看出,把“昳”釋為“光艷”是有章可尋的,但是如果用“光艷”一詞來形容“八尺”男兒的形貌,似乎給人不倫不類之感。
東漢高誘認為:“昳,讀日逸”,他把“昳”看成“逸”的通假字,《辭海》亦承認此說:“昳,神采煥發,容貌美麗。東漢高誘注日:昳,讀日逸。”其實高誘所注的“逸”也是通假字,本字應為“佚”。如《論語》“逸民”,《說文解字》作“佚民”,“佚”有“美”之意;《離騷》:“見有之佚女”,王逸注:“佚,美也。”(見《辭海》)顯見,“昳麗”的“昳”是“佚”的同音通假字。那么,“昳麗”則為同義復詞,作“美麗,漂亮”講。故全句可翻譯成:“鄒忌身高八尺多,身材魁梧,容貌漂亮。”
2.“皆以美于徐公。”課本注:“以:以為,認為。”
查《現代漢語詞典》:“[以為]認為。”“[認為]對人或事物確定某種看法,做出某種判斷。”所舉例句為:“這部電影我以為很有教育意義。”“我認為他可以擔任這項工作。”從這兩例可以看出,說話人用“以為”和“認為”所確定的看法、所作出的判斷都是肯定的。如果把“皆以美于徐公”的“以”解釋為“以為”“認為”,這句話的意思就是“(他們)都認為(我)比徐公美”。但實際上并非如此。鄒忌的妻、妾、客贊美鄒忌,都有一定的目的。對于他們的話,鄒忌本來就不大相信。直到徐公來后,特別是“暮寢而思之”時,才更加清楚地認識到他們都在說假話蒙蔽自己,這正是他“入朝見威王”說“王之蔽甚矣”的事實依據。
那么,這里的“以”究竟當作何解呢?我認為當解作“謂”,意思是“言說”。“以”字的這一用法前人早已指出,清代王引之《經傳釋詞》:“‘以猶‘謂也。”在引例“皆以美于徐公”句下說:“言皆謂美于徐公也。”楊樹達的《詞詮》和裴學海的《古書虛字集釋》都遵從了這一說法。《古書虛字集釋》還找到了另外兩條訓“以”為“謂”的例證:《戰國策·燕策》:“是以委肉當餓虎之蹊,禍必不振矣。”《史記·刺客傳》“以”作“謂”。《韓非子·解老篇》:“夫謂音,是以蚤服。”《老子》作“夫惟嗇,是謂早服”。
“以”既可訓“以為(認為)”,又可訓“謂”,但在具體語境中卻不是可此可彼的。一般來說,凡訓“以為”,重在主觀認定,表示想法(或看法)。凡訓“謂”,重在“言說”,表示說法。“皆以美于徐公”是鄒忌在面諫齊威王時說的話,這里強調的是妻、妾、客各有用心,都在說假話,而不是真的以為。所以其中的“以”應注為“謂,言說”,而不應注為“以為,認為”。
3.“旦日”,課本注“旦日:第二天。”
《說文》:“旦,明也,從日見一上。一,地也。”“旦”是會意字,指太陽從地平線上升起。郝懿行《爾雅義疏》:“日出地上曰旦,日入地下曰昏。”《公羊傳·哀公十三年》:“其言于東方何?見于旦也。”何休解詁:“旦者,日方出之時。”旦,當為“日出”。《古詩源·雞鳴歌》:“曲終酒盡嚴具陳,月沒星稀天下旦。”宋蘇軾《登州謝上表》之一:日將旦而四海明,天下春而萬物作。”元王霖《續蘭亭會補王獻之詩》之一:“蘭皋野氣芳,桐岡日初旦。”
又《傳·昭公五年》:“自王已下,其二為公,其三為卿:日上其中,食日為二,旦日為三。”杜預注:“日中當王,食時為公,平旦為卿。”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中說得最正確:“而據杜注,日中為王,食日為公,旦日為卿,豈不先后倒次?蓋日上其中者,日由地中上,雞初鳴也;食日者,昧爽也;旦日者,日初出也。如此,始得其序。”《史記·陳涉世家》:“卒皆夜驚恐。旦日,卒中往往語,皆指目陳勝。”清陳康祺《燕下鄉脞錄》卷八:“太祖聞葉赫兵來,時已夜半。恐我軍昏夜出,致驚國人,傳語諸將,旦日啟行。遂就寢甚酣。”“夜”、“夜半”與“旦日”對舉,是“旦日”為時辰,謂日出時分,在卯時。
古人生活習俗與現代人不同,他們黎明起床,“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樂府詩集·雜曲歌謠一·擊壤歌》。《禮記·內則》云:“由命士以上,父子皆異官,昧爽而朝,慈以旨甘;日出而退,各從其事。”《儀禮·士冠禮》:“質明行事。”鄭玄注:“質,正也。宰告曰:‘旦日正明行冠事。”《莊子·讓王》:“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遙于天地之間而心意自得。”宋蘇轍《春日耕者》詩:“雨深一尺春耕到,日出三竿曉餉遲。”據前文《禮記》、《左傳》、《荀子》、《新序》所引,諸侯“平明”(或“平旦”)聽其朝,卿、士大夫“日出”從其事。鄒忌居卿位,日出時分接待來訪的客人和客人在日出時分來拜訪他,皆合乎古之禮儀。
4.“聞寡人之耳者。”課本注“聞:這里是‘使……聽到的意思。”
課本把“聞”看成使動用法。所謂“使動用法”,簡單地說就是“使賓語動”,是含有“致使”意義的動作,即:“主語不產生某種行為變化,而是使賓語產生某種行為變化”(語見江蘇教育出版社出版,張其昀主編的《古代漢語》)。如果照注釋那樣把“聞”看作使動用法,那么“聞寡人之耳者”,就變成“使我的耳朵聽到”的意思。也就是說,“謗譏于市朝”的議論使耳朵發出“聽到”的這個動作,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嗎?
因此,筆者認為,在這里不妨把“聞”看作“被動用法”,“聞寡人之耳”,就是“聞于寡人之耳”,可以翻譯為“被我的耳朵聽到”,也可簡化翻譯為“被我聽到。”
5.“數月之后,時時而間進。”課本注“時時:不時,有時候。”
課本把“時時”看作一個詞,注作“不時,有時候”。“不時”表動作頻率較高,“有時候”表示動作頻率較低,二者差異甚大,扭合在一處殊為不妥。注者可能是先從“時時”的現代詞義考慮,注為“不時”,又發覺“不時”與后面的“間進(按,教材注:偶然進諫)”難以說通,于是又補上“有時候”,以圓其說。這一來反而造成了自相矛盾。
再說,即便干脆將“時時”解作“有時候”,也還是不妥。“時時而間進”譯成“有時候偶然進諫”顯得重復累贅。既然“時時”釋為“不時”或“有時候”均有問題,當另求別解。《辭海》和郭錫良等編寫的《古代漢語》都認為“時”可通“伺”,是“伺候、等待”之意。《論語·陽貨》:“孔子時其亡也而往拜之。”《莊子·人世間》:“(養虎)時其饑飽,達其怒心。”兩個“時”均與“伺”通假。我們所討論的“時時”實為兩個詞,后者即“時機”;前者通“伺”;連起來便是“伺候時機”。按,時,禪紐之部,伺:心紐之部。二字聲母相近,韻都相同,乃疊韻通假。
這樣講,不僅訓詁有據,而且可以更準確地體現文意。試想,齊威王懸賞納諫,“令初下”時,進諫者門庭若市,“數月之后”,竟需要伺候適當的時機(即等候有值得進諫的內容的時候)才偶然有所進諫,這不正從側面說明了齊威王聞過則改、從善如流;因而失誤大為減少,將齊國治理得越來越好嗎?一個“伺”字,從進諫者尋找進言機會的不易,反映了齊王之過越來越少(直至最后“雖欲言,無可進者”)的事實,從而巧妙地表現出納諫除弊的良好效果,足見古人撰言語文很善于“煉字”。
陳晶晶,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中文基地班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