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連春
父母把我生在農村,這是我無法選擇的。我家很窮,供不起我上學,所以我高中沒畢業,這也是我無法選擇的。為了生存,我不得不離鄉背井,到處流浪,現在,暫居在北京,這還是我無法選擇的。為了釋放身體和心靈的苦難,也為了讓自己不絕望,不怨恨,不逃避,不背叛,我愛上了文學,這,更是我無法選擇的。以前,你叫我農民詩人,現在,你叫我打工詩人,有一些歧視。有一些同情,還有一些理解,這,雖然不是我想要的,但同樣也是我無法選擇的。
在沒人叫我農民詩人的時候,我就寫了很多鄉土詩。我寫莊稼,寫農民的日常生活、農民的憂傷和夢想,以及各種各樣的農民的勞動。我還寫農村的景致。但是,我一直沒有加入“中國鄉土詩人協會”。在沒人叫我打工詩人的時候,我就寫了很多農民在城市求生存的詩。我寫露宿街頭的農民,我寫當建筑工人的農民。我寫賣菜的婦女,我寫撿垃圾的老人,我寫乞討的孩子,然而,我不是“打工詩人”組織的成員。寫了二十多年的詩了,也發表了二十多年的作品了,我不是“第三條道路”,不是“中間帶”,不是“垃圾派”,不是“口語派”,不是“下半身”,當然,也不是“學院派”。我什么都不是,我只是我自己:一個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打工者。
我在北京打工,在某雜志社做編輯,過著與世隔絕、與世無爭的生活:上班,默默地看稿子,包括小說、散文、詩歌。給作者寫信、打電話,為別人寫的好作品激動,我喜愛那些來自底層的作者的作品;下班回到家里,默默地寫自己的詩。
我住的地方離上班的地方太遠,在北京郊區,騎自行車一個半小時,往返三個小時。為什么我要騎自行車上班?一是我暈車,二是坐車上班必須換兩次車,車費太貴。為什么我要住在郊區?因為城里的房子太貴。
我寫了一個東西,放一段時間,改幾次,覺得滿意了,又放一段時間,又改幾次,又覺得滿意了,左看右看,覺得真的是不錯。就投出去,然后,就不管了。如果發表了,有了稿費,就收著,如果沒有發表,就算了。我就這樣生活著。我寫的東西既不傳統,也不現代,也沒有什么技巧。原始地,主動地,承擔地,潛意識地,直接來源于我的內心深處的。對于你,也許,根本,就是毫無意義的。
我寫我自己的東西,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和你爭奪話語權。我只要活著,且寫著,對于我,這就夠了。我是一個小人物,一個名字注定要被遺忘、一個身體死了后注定要腐爛的人。活著不是我的目的,我的目的是愛著。忍受著,寫著,為了報答當初父母生下我,祖父祖母又含辛茹苦地把我養大,為了對得起將來的死亡。
世界博大,生活遼闊。作為打工者的我,人生卻越來越逼仄和孤獨。在北京,我是四川人。在四川,我是北京人。在北京,我想四川。在四川,我想北京。然而,北京和四川都不承認我。我既不是北京人也不是四川人。我失去了土地,失去了家,失去了故鄉。我這一生一直在失去。我失去的遠遠不止土地、家和故鄉。我還失去了青春,失去了愛情,失去了理想,總有一天,我還會失去生命,但是,現在,我還掙扎著,努力著。
我一天比一天衰老多病,經歷一天比一天豐富,欲望一天比一天少,作品也一天比一天寫得更有經驗,更多生命的烙印。為了報答在我的人生的路上給過我關愛和幫助的人:父老鄉親,老師,編輯和朋友,還有那些知道我的名字的人,我認識的人,我見過的人,我要努力活著,活得更好,同時也努力寫得更好。
我是小的,善的,真誠的,沒有危險的,我的生命,包括我的詩歌和小說。活著,我是一只螞蟻、一棵草,死了,我是一粒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