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尹晴
新西蘭女作家凱瑟琳·曼斯菲爾德擅于以其精妙選取的細節描寫撰寫短篇小說。伊恩-戈登教授在她的短篇小說集《未發現的國土》一書的前言中寫道:“凱瑟琳最優秀的作品里,字字句句無一不經過精心安排,無一不表現她的爐火純青的藝術技巧,她是最優秀的語言大師之一,她的文筆經得起最嚴格的推敲。”
一
在其短篇小說《蒼蠅》中,曼斯菲爾德憑著女性的敏銳、細膩和直覺信手拈來一只昆蟲——蒼蠅做道具,出人意料地將主人公的內心的變化與情緒的震撼淋漓盡致地展示在讀者面前,而且在細細玩味中,讀者不得不驚嘆于曼斯菲爾德把蒼蠅的遭遇與人物的處境糅合得那么天衣無縫,毫無軟肋的痕跡。一個小小蒼蠅即點化了全文反戰的主題。
短篇小說《蒼蠅》是由兩個相對獨立又相互關聯的故事情節組成。第一部分的故事情節是寫一位叫伍德菲爾德的老人到城里商業區去探望當老板的老朋友。他十分艷羨自己的那位朋友,因為盡管朋友大他五歲,但身體比他結實,而且仍然掌握著公司的經營大權,不像自己不僅退休、遠離了工作崗位。還中過風,甚至難得外出走走。那位老板也正如伍德菲爾德老人艷羨的那樣——躊躇滿志、洋洋自得、孤芳自賞地炫耀辦公室的擺設——豪華家具,還拿出名貴的溫莎古堡產品威士忌款待已經潦倒的伍德菲爾德老人。然而,正在老板得意忘形之時,伍德菲爾德老人在酒力的作用下,突然關心地提起老板獨生子葬在比利時公墓的情形,這無意之間扯到的話題猶如一石激起千重浪,使老板的心潮一下子跌入了情感的低谷,失子之痛使他墜入痛苦的深淵而不能自拔。由此,故事進入了第二部分的情節,這部分是寫伍德菲爾德老人離開后,老板仍沉浸在撕心裂肺的傷心慘目的回憶中,而恰在此時老板發現了一只正巧落人墨水瓶之中的蒼蠅。開始,老板把蒼蠅撈出來,但接著卻不停地在它身上滴墨水,一直到將其淹死為止,把一身的怒氣和郁悶全發泄在蒼蠅身上,置其于死地而后快。
讀者從小說的第一個到第二個故事情節可以看到故事里的人物由大喜到大悲,表面上是平鋪直敘,實質上其情節是高潮突起,情感是驟陷低谷,處處洋溢著細節描寫的功力。細細品味故事發展的跌宕起伏,就能感知到故事所反映的鞭撻戰爭罪惡的深刻主題。
《蒼蠅》這篇小說最具特色的就是文章處處都滲透著精心安排的細節描寫,從“蒼蠅”這個重要細節的選擇,到作者對人物的語言和行動的一點一滴的細節安排,以及故事情節中承上啟下的“酒”“照片”等細節描寫,每一個細節都是經過作者曼斯菲爾德的絕佳策劃和妙用,使得整篇文章形成了思想內容與藝術形式的完美結合。
曼斯菲爾德選擇“蒼蠅”這一細節點化主題絕非隨心所欲,而是有其深厚的生活根基的。
首先,第一次世界大戰——英、法、俄等組成的“協約國”與德、奧、意等組成的“同盟國”之間進行了一場爭霸戰爭,曼斯菲爾德在戰爭的空前劫難中失去了自己親愛的弟弟,心靈上留下了銘心刻骨的痛苦印跡。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人們對瓜分世界的罪惡戰爭逐漸淡忘了,變得麻木不仁了,甚至有些文學作品也將卷入15億以上人于浩劫之中、死傷3000萬人的第一次世界大戰一筆勾銷。
其次,1922年曼斯菲爾德創作《蒼蠅》這篇小說的時候,她已經患不治之癥多年,生命留給她的時光已經是非常短暫的了。作家的時代責任感使她頑強地抗擊死亡的威脅,以驚人的毅力和出色的才情創作了驚世駭俗的《蒼蠅》一文。
而“蒼蠅”正是曼斯菲爾德多次用它比照自己的物件。1918年1月11日在給丈夫莫雷(J·M·Murry)的一封信中她曾寫道:“我覺得我像一只蒼蠅,掉進了牛奶罐子里。爬出來后,身上依然又濕又粘,半死不活的,無法開始清理。”同年11月,她在日記中寫道:“蒼蠅掉進了牛奶。上帝袖手旁觀,且看著開心。”從信和日記中更可以看出重病中的曼斯菲爾德已清醒地意識到死亡正向她走來。蒼蠅已成為她自身痛苦命運的象征和寫照。
于是,對戰爭的鞭撻,警醒忘記戰爭罪惡人們的責任感,使她由自身痛苦推己及人地想到受苦的人民大眾,這厚實的思想根基再加上她對傳統小說模式的突破,于是“蒼蠅”在全文中猶如畫龍點睛一樣,不露痕跡地點化了反戰的主題,點到了深度,點出了廣度。
二
《蒼蠅》這篇小說的兩個部分中處處呈現出細節描寫的精彩,從第一部分的故事情節看,就可以看到作者展示的其對語言和行動的細節描寫的功力。
曼斯菲爾德以其對語言的細節描寫直接反映了人物的思想現實。文章一開頭就使用了老伍德菲爾德發出的贊嘆,“這兒可真舒服啊!”這一語言細節展示出了一位早已退休、離開了辦公室而且體弱多病的老人對堂皇的辦公室及坐在其中健壯的主人的艷羨,讀者清楚地看到了老人流露出潛在的懷舊情緒和他鮮明的性格特征。
作者起筆的高明之處在于她擯棄了傳統的冗長的背景描寫,既無社會背景出現,也無自然景物襯托,而是運用了一個簡單的語言細節,單刀直入,爽快進戲,節省了許多筆墨。伍德菲爾德的一句感嘆就點明第一部分情節的主旨,既樸實平易又顯匠心獨運,其結構搭建及惜墨如金的語言選擇猶如服裝設計大師的快刀裁剪一般簡約明快。
透過這個語言的細節描寫,讀者不僅馬上看到了伍德菲爾德老人長時間對友人所處環境的觀望和體味,還看到了一個自身退休且有中風經歷的老人與作為老板的朋友身體粗壯、臉色紅潤又手握大權的對比中產生的總印象;而這個語言細節也是老板認同并早已感受到,且引以為自豪的贊美。老板在小自己五歲的朋友退休之后還能馳騁商場,悠然自得地坐在搖動著的大班椅上用裁紙刀翻動著《金融時報》,瀏覽著商海的動態。在一位無所作為的朋友面前,在一位十分羨慕自己的朋友面前,此情此景本身就是一種無聲的炫耀。作者此處不惜筆墨描繪老板的“舒服”,精心鋪陳的“舒適”——令人賞心悅目“鮮艷的上面有白色大圓圈圖案的紅地毯”,“巨大的書柜和那只桌子”和“那桌子的四條腿宛若扭轉的甜蜜似的”,還有“傾斜的銅盤中糅合的灼熱發光的五根透明的珍珠似的小圓柱”散發著溫暖。這都是為了與后文想起戰爭的創傷相呼應,先揚后抑,以形成反差,從高峰跌入低谷,從而突現主題,實現對忘記戰爭痛苦而安之若素的“背叛”者的批評。
與此同時,曼斯菲爾德還精心地運用了對人物行動的細膩描繪,文中一個又一個細節描寫將人物本身以及他們內心世界活靈活現地展示在讀者面前。在第一部分的故事情節中,作者使用的是一連串的細節描寫,“翻動”、“指向”、“點頭”、“揮手”、“眨眼”、“取下”、“打開”、“拿出”、“轉動”、“俯身”、“倒酒”、“一飲而盡”、“掏出”、“擦拭”等動詞表現出老板的動感和活力,讓一個坐在椅子上的老板成了一個不會靜止的人物;與“張大了嘴”、“吃驚”、老態龍鐘、虛弱、呆滯、遲鈍的老伍德菲爾德的此時此刻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把一個沉醉于春風得意的駕馭
權力的老板惟妙惟肖地推上時代的舞臺。
作者在巧妙地描述故事人物一系列的行為之時,又精心地將“酒”、“照片”這樣的普通物件輕易地演化成了她故事發展的重要線索。淳淳的酒香既告訴了讀者老板對如今舒適生活的沉醉,而且還告訴讀者老板的舒適來自他的富有。
不過,讓老板遺憾的是,老伍德菲爾德喝下了他慷慨大方地賞賜的美酒之后,“酒力慢慢升到他那年老寒冷的腦際,”老人卻“適時”地想起了剛才想要對老板說的話。酒——這一細節,體現了老板的高貴;而通過這些精心設計的動作描寫,“酒”這一細節又成了引導小說情節從大喜到大悲的媒介。“酒”讓老伍德菲爾德告訴老板與“照片”上的那位青年人有關的消息,于是乎“照片”又順理成章地出現在讀者面前,而這一細節描寫又將文章的兩個部分自然而巧妙地連接起來。作者寫這幀照片明顯是為后文寫老板由陶醉于幸福到因喚起良知而悲傷埋下伏筆。由這幀照片的先隱后現可見其結構的嚴謹和邏輯的震撼力。
這里有一個重要的物件在第一部分里老板卻沒有提及,即“桌子上那幀照片”,作者在這里的神來之筆是故意寫出老板不提“照片”的這一細節,有意將老板列入忘記戰爭創傷的“背叛者”的隊伍中。為了強化這一主題,作者還毫不留情地借照相館的背景,“陰森森的公園”、“烏云密布”的“天空”把讀者帶人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戰爭氣氛中去,又通過對一位神色莊重的青年人的敬意,表達了對所有為在戰爭中獻身的軍人們的贊揚。讀者細細體察,就一定會對這樣可愛的青年肅然起敬,贊同其對“背叛者”中肯的批評,從而深刻地理解作者寫作本文的主旨。這樣,后文老板覺醒后產生的悲痛和對戰爭的憤怒也就不足為奇了。這—伏筆完全是平鋪直敘且不露任何政治語言的痕跡,讀后令人沉思良久方能領會作者匠心之一二。
三
第二階段的故事情節中,作者除了繼續運用了對語言、行動以及物件的細節描寫,還通過密集的心理活動的細節描寫讓讀者看到了一幅由歡樂熱鬧到痛苦絕望的場景。
隨著一個接一個細節描寫的推出,故事情節由第一部分極其自然地過渡到了第二部分。“上星期我的幾個女兒到比利時去給雷吉掃墓,她們碰巧也見到了你兒子的墓。兩墓之間似乎距離很近!”這本來是老人對朋友的一種關切,但對有失子之痛的老板來說卻非同小可,一下子勾起了他對愛子的懷念,面對這意外的話題,“老板沒有應聲”,一時無言以對,老板的“眼簾顫動了一下”,這一心理活動的細節描寫告訴人們老板的心靈在顫抖,一掃原有的大權傾天的威風,從高高在上飄飄欲仙的炫耀的心靈巔峰震顫到頹喪、痛苦的深淵。
老伍德菲爾德帶來的這突如其來的消息讓老板猝不及防,魂不守舍,老人問他去過墓地沒有,他言不由衷地、機械地回答:“沒有,沒有!”當然,這幾乎失去意識的細節描寫也是進一步表現了老板的“背叛”。
當老人談及旅館高價販賣果醬發國難財,賺烈士錢,而其女兒們用拿走罐子教訓那些“背叛者”時,老板又是不假思索地贊同:“完全對,完全對!”“至于什么事情完全對,他可一點也不知道。”老板完全麻木了,“兩眼愣愣出神”。接著他悵然宣布,“半小時之內我不見客”。這一細節表現出老板難過極了,他需要安靜下來,讓思維進入早已淡忘的境界。
老伍德菲爾德的陳述極大地震撼著老板的心靈,他仿佛看到兒子孤獨地躺在墓穴中,他仿佛身臨其境,看到老人的女兒們墳墓邊上的俯視情景。兒子絲毫不變的面容,整整齊齊穿著制服的狀態,又一次再現在老板的眼前,他痛徹心扉,輾轉呻吟,欲哭無淚。老板物質上是富有的,但靈魂是孤獨的。正如中國作家蔣子龍所說:“靈魂孤獨是人生最可怕的,最難挨的。”這是因為兒子是他的獨生子,是他事業的繼承人,是他含辛茹苦地工作的動力所在,是他的未來的希望。更是他全部生活意義之所在。而且“戰爭爆發前……這一愿望是近乎實現的。……兒子就在他辦公室學了一年經營管理”,使自己的經驗得以真傳。每天一早父子一起上班,又坐同一列火車下班。兒子學得十分出色,深受公司職員愛戴和人們的稱贊。但是戰爭給老板帶來的是兒子前線陣亡的電報,結果,他“完全被悲哀壓垮……生活也徹底毀滅了”。兒子的犧牲對他來說簡直是一場滅頂之災。悲痛的現實使老板不得不正視現實的人生,使他的視線不得不又回到兒子的“照片”上面。
隨后,老板關上門,暫時與外界隔絕。他“堅定沉重的腳步重又走過那鮮艷的地毯”,但老板再無心欣賞剛剛還在炫耀的地毯上那美麗的圖案了;肥胖的身軀跌人彈簧椅中,再不見先前那種悠然自得地搖動座椅的姿態了。老板傾身向前,雙手捂住臉。他想要,他打算,他已準備好大哭一場。與先前他笑容可掬地夸耀自己的財富形成鮮明對比,他要哭,一個“要”字,表明傷心欲哭的心理狀態,一個“打算”,把心理狀態上升到預想的步驟,一個“已準備好”,完全做好哭的準備。“要”、“打算”、“已準備好”,作者運用心理變化的細節描寫,細致入微地寫出了老板從要哭到準備哭到已準備好哭的心理歷程。從這用詞的細微處,既可感受到曼斯菲爾德那女性敏銳的觀察力,也可體察到她運用疏淡素雅的語言寫作的表達能力。
對于“照片”這一細節的使用,作者來個引而不發,把思考的空間留給讀者。當讀罷全文后,你會驚嘆作者此處安插這一伏筆在結構上所顯示的邏輯力量以及突現主題思想的深度。
此時,作者突然筆鋒一轉,讓一只蒼蠅登場。正當老板陷入無以自拔的悲痛之時,那只蒼蠅正巧跌人辦公桌上寬而大的墨水瓶中,從而引起了老板的注意。這只小小蒼蠅的命運于是很自然地躍入文中主人公一老板悲憤交加的心中。蒼蠅在墨水瓶里拼命掙扎、浮游,老板用鋼筆把蒼蠅從墨水中撈出來,放在吸墨紙上。蒼蠅慢慢緩過勁兒來,伸腿——站穩——把小小濕透的身體撐起來——艱難地擦去翅膀上的墨水…--可怕的危險似乎業已過去,眼看就要重新“展翅飛翔”成功逃命了。誰知老板心血來潮,不想放過這個小小活物,他將一大滴對蒼蠅來說十分沉重的墨水砸落在蒼蠅身上,盡管遭此重創。蒼蠅的前腿仍然頑強地動彈起來。老板仿佛從中得到了一種啟示,于是松了一口氣,親切地夸贊蒼蠅“你這個小機靈……”他想幫蒼蠅吹干軀體,但面對“戰戰兢兢,有氣無力的”小昆蟲,老板突發奇想,決定最后再考量一下蒼蠅的生命力。但是無助的蒼蠅終于被強有力的一大滴墨水所吞沒,它終于死了。
作者通過對“蒼蠅”生動逼真、細致入微的描寫,不僅表現了老板喪子之痛及其強烈而深切的自憐。更引出了“蒼蠅”的象征意義。老板折磨蒼蠅的同時,卻又不斷鼓勵可憐的小家伙走出困境、戰勝死亡。蒼蠅也被弄得苦苦掙扎又暈頭轉向地期盼擺脫厄運。
“你這個小機靈……”又何嘗不是對兒子,對抗擊侵略者的人們的一種合理的聯想,盡管是下意識的,但生活的邏輯會讓人從一個在死亡線上頑強掙扎的小昆蟲身上,連綴到被戰爭強權奪去自由、奪
去生命的人們的命運。由此看來,蒼蠅這一細節的象征意義也就不言自明了。
天才的曼斯菲爾德動用了人們不注意的細節,僅僅通過一只小昆蟲的命運就反映出老板可愛的兒子的生命旅程,也反映了所有經歷過第一次世界大戰洗禮的人們的生命旅程。反復閱讀就能理解其中意味:從蒼蠅竭力想從墨水瓶里爬出來的掙扎到被老板挑出來喚起生存下去的希望;從正要振翅飛翔的時候,災難再次降臨,一滴又一滴的墨水厚重地滴打在它脆弱的受傷的軀體上,到它一次又一次頑強地踮起腳想重新站起來與命運抗爭;直至最后敵不過那神秘莫測的外來力量,結束了小小的生命,以至于最終還是沒有擺脫厄運。置人于死地的神秘莫測的力量其實就是對戰爭的寫照;而那些被戰爭吞噬的幾千萬人的生命,包括老伍德菲爾德的兒子雷吉、老板的兒子正是和這可憐的蒼蠅遭到同樣的命運。
《蒼蠅》一文就是這樣把人類生命的形象凝聚于蒼蠅的象征之中,它的抗爭象征著其堅強的本能,而其最終死亡表明生命在強權力量之下不堪一擊。所以,作者就是在告訴人們:他們的遭遇的集合就是蒼蠅的生命歷程。戰爭不但殘害了千千萬萬無辜軍人和百姓的生命,攪亂了歐洲幾億人民的生活,還給社會留下了難以治愈的戰爭后遺癥,人們甚至對戰爭淡忘了、麻木不仁了,戰爭使人們變得貪婪、可鄙、缺乏同情心了。
四
有的讀者把這篇小說錯看成兩個孤立的片段,其實在作者筆下通過第一部分的對話與動作等的細節描寫與第二部分主人公心理活動的細節描寫勾連中高度統一了起來,本文反戰的主題也就隨之突現出來。作者并沒有用“忘記就意味著背叛”等政治詞語直接詮釋其主題,也沒有發聾振聵的大聲疾呼和宏論滔滔的哲理闡發,她是用巧妙的細節描寫涌動戰后人們的心潮,喚起他們的良知,記住戰爭給人民帶來的災難。正如1919年11月曼斯菲爾德在致莫里的信中所寫的那樣:“……小說不能將那一場戰爭一筆勾銷。人心必定經歷過變化。看到人們居然如此安之若素,確實令人害怕。我深深地感到一切都不同于從前,如果我們的感情與此相反,我們便是在背叛。我們必須對戰爭加以考慮,尋找新的表達方式和寫作模式以適應我們新的思想感情。”這里包含了兩層意思。其一是批評了那些忘記戰爭教訓的人們,更批評了那些未曾嘗受切膚之痛的文人,批評他們對戰爭給幾千萬人帶來的傷亡及其家屬的哀傷充耳不聞,面對發生過的戰爭安之若素。其二是作者決心沖破傳統的寫作模式用全新的表達方式、多重的象征手法來寫戰爭,以獲得令讀者銘心刻骨的藝術效果。
作者讓文中的老板全面現身,多側面地詮釋戰爭之后人們的變化——老板陶醉于權力與財富的追求,居高臨下地看待昔日老友,把當差的老梅西當成一條狗使用。盡管陣亡的愛子的照片擺在眼前,他卻麻木不仁,忘記了戰爭的教訓。對遭難的小蒼蠅也慢慢淡化了側隱之心,在極度沮喪之下把蒼蠅當作發泄的對象,從折磨小蒼蠅中尋求一種刺激與快感,以使自己暫時緩解并試圖忘掉老伍德菲爾德喚醒他的痛楚和絕望。曼斯菲爾德對老板這一人物的塑造實際上蘊涵著對人的靈魂的嚴肅拷問,也表達了作者對戰后社會問題的深入思考。
當然,由于讀者各有不同的經歷和思考問題時所持有的不同角度,對蒼蠅無窮的象征意義理解不同,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見解。而蒼蠅的命運喚起老板對經歷一戰的人們生命旅程——從頑強抗爭到付出巨大犧牲的聯想以及老板被難以忍受的悲痛占據了全部心靈,這顯然是文章的主導方面。而筆者從作者對老板置蒼蠅于死地和用裁紙刀挑起死蒼蠅等的下意識動作細節描寫里又看到了其悲憤填膺的一面,似乎令人又察覺到了一種弦外之音,老板除了聯想到兒子和千百萬人們曾經掙扎在戰火紛飛的死亡線上的悲慘命運,也反映出老板對發動戰爭、制造死亡的侵略者的憤恨。
小說細節描寫之有無特點及有無個性,往往成為檢驗作品水平高低的一個重要標準。有學者認為“細節猶如一把鋒利的手術刀直剖人物的心靈深處,將最骯臟的角落剝落出來,以示讀者”。《蒼蠅》一文僅2000余字,作者將現實主義與象征主義自然地糅合為一體,其下筆行文達到了爐火純青、精湛完善的境地。曼斯菲爾德就是這樣成功地運用象征手法,把蒼蠅生死存亡的細節描寫得生動逼真,活靈活現,牢牢地牽動讀者的心,從而讓人們充分把握了她小說之深刻的內涵與強烈的感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