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一昕
位于北宋東京外城西墻順天門外的金明池,是一座華美宏闊的皇家園林。它曾記錄下11世紀世界上最富有國家的鼎盛輝煌,最終卻被一場中斷了一個時代的戰爭拋擲在歷史的暗影里,只給那個殘缺的朝代留下幾許絢麗、一抹傷感。
一、誰廣金明為水戲
正像漢武帝為訓練水軍開鑿昆明池一樣,金明池的開鑿修建也是為戰爭服務的。顯德四年(957年),為征伐南唐,周世宗在開封外城西墻之西開鑿一處人工湖,以“內習水戰”。此后的太平興國元年至三年(976年-979年),宋太宗動用大量人力物力修拓此池,工程完成時引金河水人內,并賜名“金明池”。在之后的太平興國七年和九年,太宗皇帝兩次于金明池觀看水戰演習,并曾對宰相說:“水戰,南方之事也,今其地已定,不復施用,時習之,示不忘戰也。”自此水戰演習成為慣例。
然而也就是在太宗時期,金明池作為水戰演習基地的功能就已發生變化。雍熙四年,太宗“幸金明池觀水嬉”之后便詔示群臣:“中外無事,宜勿惜醉,宜登苑中樓。盡歡而罷?!币呀浻绍娛禄顒酉蚓奸g的休閑聚會轉化。到“淳化三年,幸金明池,命為競渡之戲,擲銀甌于波間,令人泅渡取之。因御船奏教坊樂,岸上都人縱觀者萬計”。說明已經展開了大型的群眾競技娛樂活動。
二、太平天子春游好
隨著軍事功能的減化,金明池成為一個標準的皇家園林。在幾代皇帝的修建下,各種娛樂設施逐步完善,水上娛樂活動層出不窮。據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對金明池布景的精細描述,它既有湖光山色的自然之美,亭臺樓閣的富麗堂皇也巧奪天工。對此盛景,宋代的文人洋洋自夸:
不唯漢帝昆明小,更覺唐家曲水貧。
——司馬光《約游金明光以賤事失期劉惠詩見嘲以詩四首謝之》
金明池與曲江確有許多相似之處。同是皇家修建的公共園林、時代文化的薈萃地、都城的標志性區域。宋人常將二者相提并論,言下之意自是金明池更勝一籌。宋代史料里也有明確記載,“若兩岸如唐制設亭館,即逾曲江之盛也?!笔⑺螝庀螅_實不輸于盛唐。然而矛盾的是,在后代人的心中,曲江作為唐代長安的標志意義卻比金明池對于北宋開封要鮮明得多。
自太宗時起,龍舟競賽就成為金明池娛樂活動的重頭戲。幸運的是,金明池爭標賽船這一歷史景象被張擇端用畫筆記錄下來。今天我們還能通過這幅畫再現當時的情景:波光旖旎的金明池,富麗堂皇的殿閣臺榭,萬人圍觀的龍舟競賽。其熱鬧激烈,也反映在當時的詩文中。
閔楚遺風萬古情,沅湘舊俗到金明。
翠輿黃傘何時幸,畫鶿飛鳧盡日橫。
——蘇軾《端午帖子詞》
除了龍舟競技外,水秋千、水傀儡、競渡等等水上娛樂活動五花八門層出不窮,大大豐富了北宋士庶的日常生活。
金明池的修建與游娛也促進了文學的發展。一方面,在崇文風氣下,士子往往以富麗文藻的歌頌獲取帝王賞識。宋史卷七記載:“李昌齡……京城開金明池,昌齡獻詩百韻,太宗嘉之,擢右拾遺、直史館,賜緋。”又有楊億“上《金明池頌》,太宗誦其警句于宰相”。更有詩人將此意愿明確寫人詩里:“愿公早獻金明賦,紀述吾朝全盛時。”另一方面,金明池不僅與曲江一樣是都城游宴娛樂的中心,也同樣是朝廷賜宴新科進士的地方。金明池因而被鍍上了又一層榮華燦爛,并與文人士子發生了更深刻的聯系,更廣泛地進入文學之中。如元j;占七年三月“詔賜館閣官花酒以中浣日游金明池瓊林苑”,秦觀以此為題作詩二首。也有下第舉子酸澀地把它寫進詩里:“騎殺青都白玉麟,歸來狂醉后池春。人間得喪尋常事,不避郎君走馬塵。”金明池作為有標志意義的建筑更成為北宋后期興起的詞調,此調由秦觀起,從中也可見出金明池對當時士人的文化影響。
三、卻憶金明年少事
宋代的文人士子,在京城任職休閑冶游時歌頌金明池,在年華老去風光不再時追憶金明池,在貶謫外地翹首京師時懷念金明池。在詩文因素的逐漸累積中,金明池的象征意義漸趨清晰。它具有一種與青春有關的氣質,既代表了東京風流繁華的生活體驗,也是帝國都城權力中心的象征。人生的短暫和政治生命的此起彼伏,決定了他們與心中的金明池相遇的時光如同曇花一現。在記憶中,金明池的美好進一步升華,留下了詩文中無數的回味懷念。
“卻憶金明年少事,春風得意醉群仙?!?/p>
“看花令我憶金明,五月尊罍竹葉青?!?/p>
“細風遲日嘶鳴處,遙憶金明池上游?!?/p>
“記揚鞭輦路,同醉金明,窮勝賞,不管重城已暮。”
眾多的詩詞里金明池都與“記”“憶”緊緊地聯系在一起,時代的春天與人生的春天復活在有關金明池的記憶里。
四、兩朝今古一回頭
如果說把美好的東西摧毀了給人看是悲劇的定義,那么金明池的命運正可以算是一場悲劇,最美好的高潮也預伏了最蒼涼的結局。靖康之難后十二年的紹興九年,“簽書樞密院事樓熠,與東京留守王倫同檢視修內司?!鹈鞒財鄺濐j壁,望之蕭然也”。據《三朝北盟會編》中記載,阜昌八年(1137年)劉豫被廢“囚于金明池”??芍彼瓮龊螅鹈鞒胤比A不再,無人經營,已淪為飲馬俘囚之地。此后更因幾次汴水斷流而失去水源,逐漸干涸。
金明池的繁華不再雖然讓人神傷,更大的悲劇卻在于其文化意義的逐漸淡漠。經歷了戰亂的曲江在大批詩歌的追懷中永生,成為盛唐永遠的符號,有些詩句至今還廣為流傳,如杜甫的《曲江二首》。唐代曲江詩的數量大致在390篇左右,宋代金明池詩的數量經初步統計則不到100首。由于唐詩與宋詩數量的巨大差異,相對于曲江,金明池作為北宋繁華的標志似乎已被遺忘在歷史長河里。
這種遺忘,既有客觀的歷史因素,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人為力量的作用。在周密的《武林舊事》中有一段話耐人尋味,“往往修舊京金明池故事,以安太上之心,豈特事游觀之美哉”。此時金明池的作用不是激起家國之痛,卻是為這半壁江山提供一個模仿的范本,以青出于藍的新的金明池去慰撫南宋君臣,使君民士庶在這“銷金鍋兒”的享受中遺忘了舊京那被毀滅了的文化標志。西湖的興建起到了心理替代的作用,這大概也算是另一種形式的“直把杭州作汴州了”。在經歷了一個世紀“暖風熏得游人醉”的西湖盛景后,誰還會記得曾經象征了盛宋時代光輝的金明池呢?甚至在宋代滅亡以后,在遺老遺少們懷念中也極少提起金明池。只有少數幾個不合時宜的人,才會寫出有關它的寥落之音。
遙看汴水波聲小,錦棹忘還事多少。
昨日金明池上來,艮岳凄涼麋鹿繞。
——汪元量《夷山醉歌其一》
千古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在金明池與東京淪陷一個多世紀之后,西湖與其所在的都城也一樣被異族征服。在歷史的煙塵中,我們回顧那個曾熱鬧喧囂、生機勃勃的皇家園林,它始于戰爭,廢于戰爭,其命運雖始終與戰爭相關聯,但其內蘊的卻是青春、榮耀、繁華等等美好的事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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