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曾豪
責編高凱
一
那家中藥店在一條老街的深處。從外面看,巍巍的料是三層樓。進門才知道是二層。店堂端的高敞,光線卻柔和,因為臨街沒有花哨的櫥窗,只有一個用三條花崗條石構成的石庫門。門楣上三個端莊的顏體字:澍德堂。字是石青,左下角燦然一方朱紅印章,是古篆,識不出是什么字。
一進店堂,猛地發現門外的世界原來太喧囂。店堂里彌漫著一種香味,沁沁的如一掬名泉的水。人覺得自己化作了一張宣紙。一下子就被這“泉水”暈暈地洇透了。
迎面是深棕色的柜臺。柜臺上有幾盆狀似蘭草的植物,給店堂添了翠翠的生氣。是備用的一種藥,名謂鮮石斛,每列入利肝明目的方劑。柜上有一大一小兩個“沖簡”。黃銅鑄成,茶杯大小,厚重,有蓋,蓋上有孔。孔里插一根銅杵。有些藥要臨時砸碎或脫殼的,就放進沖簡去“沖”。
柜臺后面是一壁格斗櫥。那么多的格斗竟無一標記、銘牌。只備一截三級的矮梯子幫助人夠到舉手不及的格斗。櫥頂上坐一排青花瓷壇,居高臨下,莊嚴得要命。
幾個店員在撮藥,都擁有一種和樂親仁的怡然神情。其中一個最年長的尤為引人注目,瘦,峻潔得感人,簡直有仙風道骨。看一眼藥方,眉頭稍動,好像巳會意醫生的意圖,就用小手指去拉格斗。就計較地用厘戥稱藥,然后把藥勻在鋪開的三張包藥紙上。藥在紙上不混放,一味味排開,包藥之前還要用手指點著一一和藥方復核……
這時有人動用沖筒。銅杵起落,一片響亮,使人悚然一驚,精神為之一振。猛抬頭,又見一幅松鶴中堂畫,配聯云:花發東垣開仲景,水流河間接丹溪。
仲景,張仲景;丹溪,朱丹溪,都是古時名醫,都有高尚的醫德。
仿佛聽得松濤鶴唳。無端記起一首古詩:“松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心緒由此變得出奇的寧靜,對這個古風皇皇的藥店生出一種信賴。一種神秘。
我爺爺說:“如果可能。當讓病人自己來點藥。”
細細一想,爺爺的這一句話當是對藥店的最高褒揚了。
爺爺喜歡常熟城,因為常熟有這個古風猶存的中藥店。爺爺常帶我去澍德堂,不是去撮藥,只是去那兒默默地坐坐。
我爺爺是一個退了休的著名中醫。可他喜歡澍德堂又不僅僅因為他是個中醫。
我想我描述了澍德堂之后就不必再介紹我爺爺的品性了。
二
這個雜貨店真雜透了。
紅塔山,綠牡丹,蝦米扁尖大頭菜,月季衛生紙,威化巧克力,麥氏三合一,零拷紹興酒,雷達殺蟲劑,滴水瓷觀音,石膏維納斯……日常東西,土產南北,生老病死,古今中外,天上人間,無不涉及。一臺錄音機一天工作六小時,輪番轟炸張學友、鄧麗君,還有那個齊什么的哭喊的《北方的狼》。那首歌蒼涼野性,聽得人尾骨那兒一麻一麻的。叫人擔心會長出尾巴來。
這是我媽媽經營的小雜貨鋪。
我媽出身農家。上過幾年小學。若干年前我爸光榮插隊在我媽那個村莊,就此千里姻緣一線牽。對那個小村莊,我并不熟悉,因為我一斷奶就離開那兒生活在爺爺奶奶身邊了。
吃飯是家人聚集的時候。奶奶不在了,爸爸常常不在家,飯桌上就只有三個人:爺爺、媽媽、我。
媽媽一拿起筷子就有幾個習慣動作:先將筷子在桌子上一筑,再用左手捋一把筷頭。含著飯講話,嗆得咳,咳也不及時轉過身去。有時還用一支筷子剔牙。我受不了的就是這個。就說:“哎呀,媽——”
爺爺向我遞個眼色,意思是;你又來啦。
媽媽并沒覺察:“啥?”
我賭氣:“啥?沒啥!”
事后,爺爺怪我:“孩子家,怎么這么和長輩說話?這里不好說文明不文明的,不過是個習慣。一個人從小養成的生活習慣是難改的。各個家庭有各個家庭的習慣。”
爺爺說得非常柔和,非常自然,絕不是虛情假意,他確實從不要求他的兒媳婦遷就這個書香之家。
雜貨店是去年把我家沿街的圍墻拆了蓋的。媽媽請爺爺起個名號。
爺爺沉吟一會兒,說:“你自己有什么想法?”
媽媽說:“想到兩個,一個叫便利,一個叫順風。”
我立即反對:“俗不可耐!”
媽媽不懂“俗不可耐”是什么意思:“你說啥?”
爺爺笑呵呵地說:“兩個名都不錯,所以我想在兩個名中各取一個字,就叫‘順便,怎么樣?”
這么一拆裝,不算太妙,卻通俗不庸俗,而且實在,這么個沒個性的小店確實不會有人特地尋上門來的。
不料,卻時時有人老遠地尋到“順便”來,當然不是來買東西的。來人每在小店門口迷惘困惑,反復核對門牌號后問:“請問曾老先生住這兒吧?”
我媽忙說:“是的。不過他老人家年歲大了,是不輕易會客的,有事由我轉告好了。我是他兒媳。”
來人說是遠道來求醫的,不好轉告,還求一見。
到最后。我媽會給來人一個機會,上午來的就約下午。下午來的就約次日上午。叮囑一句:“老先生是不會收診金的。不收錢。”
我后來慢慢品出了這叮囑是不無微妙的。求診人幾乎都在此后帶來了各種的“謝意”,大多是好煙名酒。
媽媽表現出為難:“哎唷。你這么拎進去……我公公他老先生會……哎唷……”
聽懂的人就請媽媽轉交。沒聽懂的人拎進去,后來又原樣拎出來讓媽媽轉交。我爺爺是不肯收人“謝意”的。而我媽是不會把收禮的事告訴爺爺的。
茅臺,西鳳,五糧液;白健,摩爾,萬寶路……這些名牌煙酒就這樣燦爛地出現在順便雜貨店簡陋的柜臺內,使人瞠目。
“順便”的名氣漸漸響起來。遇上家里到了貴客,不少人就遠遠地趕到“順便”來采辦。這兒的名牌貨品種多,價格公道,沒有“大興”貨。
媽媽說:“看病收費,天經地義,請一工木匠也要25吶!”
退休醫生為人治病適當收取酬勞也是可以的,當然,我更敬佩不收費的醫生,例如我爺爺。我厭惡的是我媽背著爺爺鬼頭鬼腦的舉止。那些不明真相的病家必定會在心里暗暗咒罵我爺爺:這老頭,收就收唄,何必這么假正經!
面對爺爺書房里的那副對聯,我常會生出愧疚和惶恐——我是我媽媽的幫兇嗎?對聯是爺爺手書的:“清風明月本無價,近水遠山皆有情。”媽媽的所為是對爺爺和我們這個書香門第的一種報復。
我在內心不斷積累著對媽媽的憤懣。我想我的這種不斷積累的憤懣總有一天會爆發。
三
一天早晨,小店里來了~個腫眼泡的中年婦女。她是來投醫的,向我媽媽打聽爺爺。
媽目光散漫地說:“你家老劉沒來?”
那人一怔,仔細打量,認出我媽,臉刷地紅了。干咽兩口,退出店去,在門檻上絆了一下。她慌亂什么呢?
不一會兒,那婦人又回來了。這一次由她的丈夫陪著。那
男人是個白了了的瘦子。
男人叫得出我媽的名字,一進門就謙謙地打招呼,打招呼之后又想說什么,囁嚅著只說了“那時候”三個字,就支吾著沒詞了。
媽媽用一種居高臨下的口氣說:“是孫英要找我家老先生看病吧?進去好了,我公公在里頭。沒什么,他老人家是絕不會計較以前的事的。進去吧,請。”
那對夫妻進去了,穿過院子,走進我爺爺住的小樓。
爺爺、媽媽與這對夫妻之間一定發生過一些故事。看這兩人對我媽萬分抱歉的樣子,我猜出了點什么。“文化大革命”那個年代,我爺爺曾被奉為“反動學術權威”。
媽媽不肯說什么,神秘兮兮地說:“小孩子家。別問這些事。”神氣得不得了。
好一會兒,兩個人出來了。那女的是如釋重負的樣子。那老劉的神情很難形容,太陽穴那兒暴出蚯蚓似的幾條筋。他把一疊鈔票塞在我媽手里,說:“曾先生不肯收。可我們真的太過意不去。求你幫個忙代他老先生收下吧,不然我們下次就不好意思再來麻煩了。”
媽媽說:“不,我們曾家算個書香門第,老人家不收,我們小輩哪敢收的?老劉,沒啥,要來你盡管來。錢嘛,你拿回去,否則,他老人家會發脾氣。”媽媽的聲音不高,卻堅決得不得了。她的眼睛里放射出一種難以描寫的光彩。只有心胸坦蕩、精神優越的人才有這種光彩。
媽媽并不是我想象的那么簡單。這一次,她毫不猶豫地維護了爺爺的清名,對了,還有那個含意不明的“書香門第”。
媽媽只上過幾年小學,從她口中聽到“書香門第”這個詞總有一點兒不自在。
四
我家靠近體育場。如果有什么體育賽事,我家小店的生意自然會激增。
得知次日要舉行全市甲級籃球賽決賽的消息,我媽興奮起來。急慌慌地要我陪她去果品交易市場進貨。她是從不許我介入小店的事務的,這一次卻破了例。到了果品交易市場,我才明白媽媽破例的緣由:那兒的貨主大多來自山東、蘇北,媽媽帶我去是讓我當翻譯。她一聽普通話就會暈頭轉向。
那天,我們進了不少蘋果,歸途中經過煙酒公司又捎帶了幾箱汽水和啤酒。貨物把媽媽的黃魚車裝得滿滿的。她不會騎自行車,只會騎黃魚車;我會騎自行車。卻不會騎黃魚車。
我說:“媽,貨太滿了吧?”
媽說:“沒事。媽從小做慣的。有的是力氣。力氣是沒辦法存的,不用白不用。”
可我認定她踩車踩得挺費勁。
她說:“兒子,你騎自行車在前頭開道。”我聽出她在努力掩飾她的氣喘。她讓我走在前是不想讓我看到她的艱難。
前頭有橋,要上坡。我跳下車來幫著推車。
還沒走完引橋,媽就把黃魚車靠在了路邊的樹陰里,說:“兒子,我們吸管煙。”所謂的“吸管煙”是農民的說法,就是“休息片刻”的意思,并非真的吸煙。媽從車上挖出一個“紅富士”,用衣襟仔細地擦過,遞給我:“兒子,吃哇。”
我說:“回家洗了吃。”不接。
媽笑笑,含意不明地說;“嗬,你們啊。”換了一個有疵的“煙臺”蘋果,用手掌象征性地抹一抹,咔嚓一聲咬了一大口。
黃魚車下橋拐彎時出了事。
超載的車倒了。蘋果滾得歡天喜地。我媽跌倒在啤酒、汽水制造的泡沫里。
我扶住媽,媽撒開我的手:“快撿蘋果!”
回到家,媽不及換農裳就去井臺上洗弄臟的蘋果。她說:“沒啥,砸了23瓶啤酒,17瓶汽水,明天生意一上,一轉身就彌補了損失。”
吃晚飯時,爺爺問我:“文兒,你明天有空吧?有空就幫爺爺曬書。我聽電臺預報了,明天是曬書的好天氣。”
爺爺非常珍愛他的藏書,每年都要精心挑選干爽有微風的好天氣翻曬書籍。曬書在我們家稱得上一件大事。每次都是全家動手,認真對待的。
媽媽看我作猶疑狀,搶著說:“明天天氣好,不能錯過。我吃過飯就去郵局打個電話給他爸爸。”
爺爺說:“不要,文兒他爸爸出差了。”
第二天。天氣果然好。籃球賽撞上了好天氣,助陣看球的會更多。
雜貨店在體育場還未開門時打了烊。媽媽和我在院子里架起了曬書床。
所謂的曬書床是這樣的:用凳子架空平行的竹竿,然后在竹竿上鋪席子,再在席子上鋪上干凈的布單。
曬空床一個小時后。書才能上床。搬書之前必須仔細地把手洗凈。
媽媽不讓爺爺動手。搬只藤椅在廊下讓爺爺坐了監陣。我把書按序從樓上書房搬下來,媽媽在廊上爺爺面前把書接過,小心翼翼地排在書床上。俟書排上書床,又蒙蓋上干凈的布單。不讓陽光直射到書上。
整個過程就像一個莊重的儀式,人須屏聲靜氣,舉止輕緩,尤其不可大聲談笑。唾沫星子落在書上是嚴重的事情。
爺爺的藏書不少,有不少是線裝本。一個個藏青色的硬書套謹慎、嚴肅地把幾本、十幾本不等的書構成一部部的書:《本草綱目》、《經史證類備急本草》、《醫者緒余》、《素問》、《內外傷辨惑論》、《金匱要略》、《十四經發揮》……
爺爺洗過手,戴頂草帽,去書床邊逐本地翻檢,看看有沒有霉點蛀孔,有沒有蠹蟲的蹤影。如果是套裝書,那就拔去骨制的“銷子”,打開硬封套逐本翻檢,然后重新裝套翻個身再曬。
以往,翻檢的工作是不讓我插手的。這次,爺爺把我叫上了。
媽媽興奮地隨在我身后,看我像模像樣地動作。爺爺中途離開時,媽媽輕聲問我:“兒子,這么多書中有我們家的書嗎?”
我說:“這些書都是我們家的,一代一代傳下來的。”
媽說:“不是問這個,我是說,有我們家的人寫的書嗎?”
我說:“沒有,還沒有。爺爺說過,我們家祖上都忙于臨床……”
“‘臨床,什么‘臨床?”
“臨床就是給人看病……”
見爺爺回來了,媽媽立即用手勢打斷了我的話。
翻檢完畢。三個人在廊下坐。
爺爺靠坐在藤椅里,面對著一院子的醫藥書,微瞇眼睛,久久無言。
我感覺到了一種情調——對了,類似澍德堂藥店的那種情調。
爺爺的長長的眉梢在微微地動搖。我在爺爺的眉宇間、眼睛里讀到了一種“蒼涼味兒”。有一種東西感動了我。
我們曾家七代行醫,一脈相傳。爺爺珍視這些書,除了它們本身的價值之外。也許還有別一層的意思在。對了,不是可以把這些不斷散失,不斷充實的藏書看作一個代代相承的象征嗎?
爺爺的悲涼是不是因為我父親未能從醫呢?也許是。也許不是。不!一定是。
我的腦子里閃亮了一下。我忽然明白了爺爺常領我去澍德堂藥店的用意。我忽然領悟到我的一個責任……
隱隱傳來體育場的喧囂聲。
媽媽有滋有昧地喝著涼開水。她真的忘了那些蘋果,那些汽水和啤酒了嗎?
風悄悄地把覆蓋著書的白布掀開了一角。媽媽連忙放下茶杯趕去擺弄妥當。
一絲欣慰出現在爺爺臉上。他輕輕搖動芭蕉扇,說:“嗬,這些書幾經亂世,僥幸存世,一代~代地傳哇。文兒,你爸爸是用不到這些書了。因為‘文革,他沒機會從醫,當了個臨時筑路工,現在成了工程師,他也不容易。”
媽媽走近來,說:“爹,沒啥,兒子沒接上,還有孫子呢!”
我心里格登一下。有一層紙,被媽媽捅破了。
我從小喜歡拉二胡。不久前,上海音樂學院附中向我表達了破格接納我的意向。聽到這個消息,我當時連翻了兩個虎跳。我太喜歡音樂,太喜歡二胡了。
媽媽逼著我說:“兒子,你怎么不說話?”
喉嚨里被一團亂絲堵著,我說不出話來。
爺爺說:“差不多了,我們把書收起來吧。”
五
爺爺接待了一位來自北京的客人。客人是一家出版社的主編。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可是。客人給爺爺帶來的是一個壞消息:由于經濟上的原因,爺爺的一本著作《曾氏婦科千方》難于出版。
那主編先是愧意千丈,接著憤慨不平,說到后來竟傷感起來,反而要爺爺來勸慰他了。
送走客人。爺爺在書房里獨坐半天。到了吃晚飯的時候,我才敢輕輕地推開書房門。
爺爺坐在藤椅里,在窗前寧靜成一座雕塑。只有他的白發在晚風里微微蕩漾,暈化成一朵白云。
我想說寬慰的話,卻說不出有力量的話。傻了吧嘰地說:“爺爺,我爸爸也知道了。”我希望多一個親人來分擔而減輕爺爺所承擔的那一份沉重。
爺爺轉過身來,竟是一臉恬靜的笑容:“傻孩子,少打擾你爸爸,他太忙。”
這時,爸爸和媽媽突然出現在書房門口。這么看來,爸爸一接到媽媽的電話就迅即趕回來了。
爸爸說:“爸,兒子回來了。出書的事我們已經商量妥了,就是說,就是說……”
媽媽急忙奪過話頭:“還是我來說的好。爹,小店的生意不錯,很好。聽說出版社要出我們家的書,就兩萬元的事……”
“等一等。”爺爺打斷了我媽的話,“你是說。我——們——家——的——書?”
螞說:“是啊。我們家的書!”
爺爺囁嚅著。眼圈紅了。
是的,此情此景,從媽媽嘴里聽到“我們家的書”這五個字,心里會涌上說不出來的滋味。我覺得喉嚨里熱熱地哽著,鼻子里一緊一緊地酸著。我斷定我們家的全體人員都被一種東西哽住了。這種滋味是無法用文字來表述的。
屋子里窒息般地靜寂了一會兒。
還是媽媽先緩過來,說:“爹,我們商量好了,我們自家拿出兩萬元錢來。書是一定要出的。”
爸爸說:“是的,是這樣。王主編住哪個旅館,我馬上去找他,把事情定下來。”
爺爺把目光轉向媽媽:“不,琴芳,我清楚,你開小店也辛苦,不容易。出書的事,我再另想辦法,出版社多得很。”
媽媽又恢復了大大咧咧的樣子,大聲說:“爹,你別想復雜了,不是說過的嗎,出的是我們家的書。我們曾家應當出好多書的。”媽媽的眼睛里又出現了那種光彩,那種只有心胸坦蕩、精神優越的人才有的那種光彩。
我們祖上七世從醫。名醫迭出,每一代卻總因忙于臨床,家境清貧而沒有成書傳世,使人非常遺憾。我深知爺爺這部著作的分量。我同時又深知媽媽賺錢的不易。媽媽跌倒在啤酒白沫里的畫面使我難于忘懷。她瞞著爺爺搞的一些小動作,我厭惡過,可從她說出“我們家的,書”這句話之后。我寬容了她——不,應當說是理解了她。我忽然記起她常在私下里嘀咕的一句話:“唉,沒法想。我是孔夫子派來幫助這一家子書呆子的。”
我沖動地拉住媽媽的手,說:“媽,你真不愧是孔夫子派來的。”
爺爺沒聽懂這話,問爸爸:“什么,他說什么?”我爸爸知道這句話的出典,卻裝糊涂:“他說什么啦?什么孔夫子。”
我和媽媽哈哈大笑起來。
六
幾天以后,我從文化館回到家,媽媽挺嚴重地告訴我,說爺爺一個人去了常熟城。以前,爺爺去常熟總是和我結伴的。
在媽媽的催促聲中,我急急搭車去常熟城。進城之后,我當然直奔澍德堂。
爺爺果然在那兒。
我見爺爺正入神呢,也不招呼他,悄悄地坐在爺爺的旁邊。
店堂里那一壁格斗似乎有點異樣,仔細一看,是了——每個格斗上都有了一個寫著藥名的銘牌。
原來是新來了一個女藥劑員,銘牌是為了她見習而設的。她太漂亮,太青春。似乎和這個老店不那么協調,可看她抽動格斗(用她的小指),撮藥,用戥秤的動作已是得心應手的樣子了,而且開始有了那一種謹慎而果斷、自信而平和的韻致。
我爺爺看得入神,掛了一臉安詳的微笑。
我在爺爺安詳的微笑背后,看到了一絲一縷的悲涼,我又被他深深地感動了。爺爺太愛他的事業。我站起來,輕輕地喚了一聲:“爺爺。”
爺爺有些詫異:“是文兒,你。你怎么來啦?”
我說:“爺爺。應當我來問你的:你怎么丟下我,一個人來了?”
我們爺孫倆走在一條清靜的、長長的小巷里。
爺爺說:“傻小子,你知道爺爺為啥老拉著你來澍德堂?爺爺有爺爺的私心,爺爺是希望你喜歡上中醫。”
我說:“你成功了,我喜歡。”
爺爺看了看我的眼睛。搖搖頭:“不,你更喜歡二胡,你迷上了。我說孩子,你不要輕易地放棄你的選擇。如果,為了我去放棄你的選擇,那我就有罪過了。不,那太委屈了,這不公正。你那天的表演我看到了,我很高興,你在音樂方面是真有天賦的。真的,那天昕你拉琴,我很感動。那天上電視,你拉的是《秋意》吧?電視導演還配上了一些很好的外景,畫面太美了。是一條秋天的小溪吧?在一個寧靜的山谷里,紅色的樹葉,白色的鳥……”
我說:“我拉《秋意》從沒想到過電視上的那些紅葉自鳥。我腦海里出現的就是澍德堂藥店。一種寧靜,一種關切人的情意。”
爺爺站住了,認真地看了我一會兒,忽然笑了:“這么說來,說不準是我成功了,還是你成功了,是嗎?”輕輕地喟嘆一聲,又說:“是啊,人世間,好多東西都是相通著的。”
我們走出小巷。
世界很廣闊,很滋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