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 致
2009年盛夏,湖南省京劇團創作演出的新編京劇《廣陵散》在長沙隆重推出。這臺戲,無論是編劇駕馭素材的功力,或導演對舞臺表現的全面革新,還是主要演員的人物形象塑造,均有較大的突破。
《廣陵散》是我國東漢時流傳的一首著名古琴曲。據《戰國策》及《史記》中記載:韓國大臣嚴仲子與宰相俠累有宿仇,而聶政與嚴仲子交好,他為嚴仲子而刺殺韓相,體現了一種“士為知已者死”的情操。這是一種比較普遍的看法,《神奇秘譜》關于此曲的標題就是源于這個故事。《廣陵散》曲譜最早見于明朱權《神奇秘譜》,共有四十五段,分為六大部分,即開指一段、小序三段、大序五段、正聲十八段、亂聲十段、后序八段。每段皆冠以小標題,如“取韓”、“呼幽”“沖冠”、“投劍”、“長虹”等,從這些標題判斷,《廣陵散》的表現內容和聶政刺韓王的故事情節相符。東漢蔡邕的《琴操》談到與該曲相關的歷史故事:戰國時聶政的父親為韓王鑄劍,超過了工期還沒有完成,被韓王下令殺害了。當時聶政還未降生,當他長大成人后,就問母親:“父親在哪里?”母親就告訴了他父親的遭遇。聶政自此立下為父報仇、刺死韓王的誓愿。首次行刺不成,聶政逃到泰山,向一個仙人學琴,歷時十年。因怕被人認出,他“漆身為厲,吞炭變其音”,并擊落滿口牙齒。重歸韓國的聶政,已練成絕藝,彈起琴來,觀者成行,馬牛止聽。消息傳到愛好聽琴的韓王耳中,他馬上召聶政進宮彈琴。聶政將刀藏入琴中,當韓王聚精會神聽琴時,拔出刀來,刺死韓王。按當時的規定,殺君之罪,當誅九族。聶政恐禍及母親,就拿刀自毀其面,斷其形體,所以無人知道刺客是誰。后統治者將聶政暴尸于街市,重金懸賞。一天,有位婦人抱著聶政的尸體哭道:“他就是聶政啊!為父報仇,知道要牽累母親,所以才自毀其容。我怎能為保一區區女子之身,而不宣揚我兒子的英名呢?”哭著哭著,因冤結陷塞絕脈而死。
《廣陵散》的旋律激昂、慷慨,它是我國現存古琴曲中唯一的具有戈矛殺伐戰斗氣氛的樂曲,直接表達了被壓迫者反抗暴君的斗爭精神,具有很高的思想性及藝術性。京劇藝術“唱、念、做、打、舞”的形式表達,本就是擅長歷史大題材的,但是,截取一段史實,以現代視角加以審視并賦予鮮活靈動的藝術化闡釋,卻需要深刻通透的大手筆。拘泥于史實的每個細節的真實,往往容易滯澀,而虛構的成分過大,又常常失之輕薄?!稄V陵散》劇本的可貴之處,正是避開了這走兩極的弊端,于看似不飾虛華平鋪直敘的構架中,搭建起一個層層疊嶂氣象萬千的舞臺時空。著名編劇胡笑蓓創作的京劇《廣陵散》,就是取材于《聶政刺韓王》這個音樂故事,并綜合了歷史文獻中另外兩個俠士刺殺暴君的記載,進行重新結構融合而成。它寫了古代一個壯士聶政為報父仇除暴君,在新婚之夜毅然告別妻子老母,并在遭受失敗之后仍不喪志苦練琴藝,最后以毀容毀聲和毀掉牙齒的堅毅獲得成功而含笑辭世。劇中強調了人民的反抗和統治者的暴虐,賦予這個“凄美”的故事以“悲壯”的色彩。《廣陵散》劇里的主要人物,全都史有其人。劇作者在不違背歷史真實的前提下,設置夸張而合乎邏輯的戲劇情節,一系列富于傳奇色彩的細節設置,雖然出乎意料,卻又都在情理之中。正是這些視角獨特而格外有“戲”的細節,增強了整場演出的可看性。劇中一切的起承轉合似乎都沒有特別大的出人意料的“懸念”,人物性格的勾描、善惡清濁的刻畫、事件轉折的起伏、命運結局的終結,都是那樣的使人清晰明了、黑白立判,又是那樣令人扼腕嘆息、無可奈何。平直簡潔不是缺失張力,不故作玄虛的“玩深沉”和設置令類的“花架子”,不等于沒有了戲劇化的高潮迭起。京劇《廣陵散》表現的是一個復仇除暴的主題。劇作者把這個充滿陽剛之氣的主題,用細膩抒情的筆調表現得剛柔相濟,如夢似幻的傳達出人性的尊嚴!主人公聶政的英勇無畏與浩然正氣,正是在從容疏緩層層遞進的語境中,顯示出道德與人格的感召力。全劇人物不多,敘事過程也簡潔精煉,甚至對白用的是普通話,還不是純粹的京白。這些,目的都是讓觀眾盡快進入并熟悉敘事即故事,從而將注意力轉移到抒情和表現上。這正是戲曲的表現優勢和獨特功能:放過甚至忽略敘事,凸現抒情精神和表現精神??v觀全劇正面的人物形象系統,無論是聶政、靜女和媽媽,還是琴師、鐵匠和壯士,他們面對生死,義無反顧,無一不具有道義與責任高于一切的犧牲精神,形象的體現出中華民族堅韌不屈百折不回的民族品格。尤其是作為戲曲文本主體的唱詞,既寫得符合人物身份、性格及所處典型環境的情愫,又韻律朗朗,文白夾雜透發著濃濃的詩意,這不但給導演、作曲的“二度創作”和演員聲腔的盡情發揮提供了很好的基礎,而且使這出戲的整體藝術呈現具有了更深一層的歷史文化意蘊。
著名導演天博在他的導演闡述中寫道:古人曾經強調“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今人依然盛贊“生的偉大,死的光榮”;這就是人性尊嚴的理想表達!京劇《廣陵散》表現的就是這樣一個貫通古今承續民族精神的主題。這個理想主義的主題以浪漫主義的表達,被導演天博稱之為“夢境”。以歌舞演故事”是京劇藝術本體的最大特征,表現形式與內容主題的高度融合才能使一個好的文本最終立在舞臺上成為一出好戲?!稄V陵散》的導演在立意方面,著力于開掘故事中歷史審視的悲愴和文化批判的犀利;在演出樣式上,天博導演將其定位為一部“新編無場次古代民間悲劇”。這種演出樣式由流動的時空轉換、古樸的舞美和音樂的造型和凄美中有悲壯的藝術風格所構成。全劇采用“懸疑式”開場,承接明場轉換時空,再以“余音式”收場為結束。舞臺形式浪漫輕盈,又不失歷史的厚重感和文化穿透力。當然,導演的功力更多的體現在他對人物表演的深刻把握上,對舞臺調度的靈活處理上,對唱念做打舞的巧妙設計上,對物件細節的精心運用上。導演運用重復蒙太奇和平行蒙太奇的藝術手法,使舞臺節奏既符合劇情走向,又不乏深邃詩意。在京劇演出中形式美的作用往往是主導性的,一出新作在主題立意上盡管再“新意迭出”,但如果在表現形式上沒有特別的亮點,沒有“好旋律”撐起來的賞心悅耳的可聽性,也是站不住腳的。
《廣陵散》的音樂唱腔由著名京劇作曲家李連壁為其設計。他根據古琴曲《廣陵散》正聲主調,精心創作出可用于古琴演奏或古琴協奏的全劇的音樂主題,有一種干戈殺伐激越悲壯之感。另外,他又依據古琴曲《廣陵散》亂聲主調,創作出的可用于人聲哼鳴和器樂演奏的全劇音樂副主題,有一種親和溫馨之感;這正副主題的交織發展結構出全劇的音樂構架,以烘托和強化京劇流派特色鮮明的唱腔旋律(唱詞形式的破格和唱腔旋律的流派特征),加以民樂配器和適當的鑼經運用,形成古樸中有清新的全劇音樂風格。李連壁先生把了然于胸的現代音樂創新意識和積蓄已久的湘楚民族曲調與傳統京劇元素融合互補,合二為一,使整出戲的音樂基調,呈現出一種既濃烈渾厚又雅致清新的“新古典主義”風格。特別是幕間伴唱的音樂,既有傳統京劇音樂的古樸韻致,又有湖湘民歌小調的清新曉暢。胡笳(管子)和古琴交相疊加奏出的悠遠沉郁動人心弦的旋律,像是一條飄動的色彩斑斕的絲帶,作為音樂的“亮點”貫穿在全劇的始終,營造出天蒼蒼、野茫茫的地域風情與寂寥惆悵的無窮意味。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這出戲的幾個主要演員,年輕,有活力,有功底,在人物定位和表演手法的深度開掘上,可謂多有突破,可圈可點。付希如扮演的主人聶政,從人物出發情隨事遷,浩然正氣溢于言表,又別有幾分內斂的隱忍與無奈,更平添了人物命運的悲劇色彩。在“唱、念、做、舞”的表演上,既對傳統程式有所突破,又刻意保留“文武老生”醇厚綿長的風格特色,將情仇恩怨演繹得感人肺腑。扮演靜女的王雅瓊,刻畫人物的深度、表演手段的拓展、聲腔藝術的廣博,都超過她以往主演的任何一部戲。她的角色是青衣和花衫的融合,外柔內剛,“柔”能哭開山花,而“剛”能刑場赴死,字字句句聲聲入耳、起伏跌宕舉重若輕,不但立起了靜女飽滿的音樂形象,而且很有蒼茫凄美詩一般的韻致。媽媽的扮演者楊蓉,是老旦的后起之秀,她將老母親的忍辱負重、歷經苦楚演繹得栩栩如生。琴師的扮演者肖瑾,韓王的扮演者李永順等,堅持做到外形的“表現”與內心的“體驗”相結合,對人物性格拿捏把握得準確精到,對歷史人物的舞臺再現上表現得活靈活現,各有特色。此外,全劇的舞美、燈光、服裝、化妝造型等綜合藝術均能有機統一,集中服務和服從于整個戲的主題,讓觀眾內心的啟迪與視覺的震撼融為一體,產生深層的審美快感。
傳統戲曲藝術,是從以往中國人的文化價值體系和文化素質基礎上發展而來的。進入全球化趨勢背景的當代社會,傳統藝術和傳統藝術家都面臨著如何繼承傳統藝術,并如何服務當代觀眾的問題。多年來,戲曲藝術家們進行了許多有益的探索與追求。一部優秀的歷史劇,責無旁貸地傳遞著時代精神,這種使命不是牽強附會的,而是通過成功的舞臺人物和豐厚的內涵來體現的。作品只有站在時代的高度,見微知著,燭照歷史,借古鑒今,才能引起觀眾共鳴?!稄V陵散》成功地將歌劇和話劇、舞蹈的許多表演方式與傳統京劇藝術有機結合,從念白到唱腔、從表演到舞美,都體現出湖南京劇藝術創作的高度創新與整合能力。
(作者單位:湖南廣播影視集團)
責任編輯:曉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