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禾
《七十年代》從徐冰的《愚昧作為一種養(yǎng)料》開始。第一次看到徐冰的《天書》,是幾年前在柏林的美國學院。院長史密斯先生有一天對我說:“在你之前還有一個中國駐院成員,他的藝術是東方型的,我們缺乏判斷經驗,你看看他到底如何?”給我遞來的是一本徐冰的畫冊,一翻開就是他那鋪蓋天地的“天書”,我在一驚之后,立刻感到了這“天書”翻滾出來的海嘯,從此開始關注徐冰的創(chuàng)作。這次在徐冰的自敘中終于看到了他秉性中的激情與執(zhí)著,明白了這位才華橫溢藝術家的鍛造過程,欣喜、過癮的感覺油然而生。
北島的大多數(shù)散文我家里都有,大都是他贈送我們夫婦的,上面有題贈和簽名,我經常翻閱,所以很熟悉他的文字風格。北島的文字抒情也含蓄,跟他的為人一樣,他不善于直言抒發(fā)。情緒即使上來,也總躲在幽默嘲諷甚至木訥的外衣之中。我的丈夫魏斐德也因此鐘愛他。但這次北島的風格突破了往昔的拘謹,筆下的悲情溢出紙面。他對妹妹溺水死亡的回憶、對他本人精神上死而復活的敘述,把詩人內心的煉獄毫不遮掩的呈現(xiàn)出來給予了讀者 進一步理解他作品中情感基質的機會。他對那個時代文字獄及與其抗衡的文學潛流的描寫,是當代中國文學的一份寶貴記錄。
王安憶的“魏莊”,在她早期創(chuàng)作的篇章中已經熟悉。此刻王安憶的敘述詳實放松,再現(xiàn)了那個年頭的雜亂困惑。但我也在整個的敘述中感到她筆下的疲憊,似乎那文字里面缺少熱情。初春在巴黎的羅丹藝術館里看到這么一句話:“藝術不是別的,只能是感情。”從這個標準看,王安憶有時讓人覺得文字的思維性超過情感度。也許,對于創(chuàng)作碩果累累的王安憶,“魏莊”只是一個小品,匆匆一揮而就,但匆忙與少熱情,也是一種跡象和提示。這么說好像對王安憶太苛刻了,但這正是因為她曾經是對我最為重要的作家之一,在她的作品里我往往能看到自己。
趙越勝的《驪歌清酒憶舊事》講了一個邊緣人的故事。主角唐克信充滿了對美好世界的向往,卻無法進入他所企望的社會圈子,但他仍然頑強地去創(chuàng)造、開辟自己的情感角落。我們今天仍能看到當年那個穿時髦喇叭褲、背著吉他,在夜色中騎著自行車,尋找自己角落的青年。他要的,其實就是那么一點點東西—— 一份讓自己沉醉的情調,一個讓他能抒發(fā)和分享的小圈子。為此他固執(zhí)地掙扎不止。這個故事喚出了我記憶中許多熟人的一張張臉孔,讓我想起在那些灰色日子里晃動的奇花異草。這故事是充斥在動蕩年代中喧囂的壯志豪情下的一縷細小溫情,流露出的是一種哀慟。
閻連科的《我的那年代》值得關注,它講一個農村孩子從社會底層掙扎向上的故事。人們知道知青下鄉(xiāng)的遭遇,同情他們被荒廢的青春。可我們大多沒有關心過世世代代生活在農村的農民的痛苦:輪到給知青“派飯”的農戶,得拿出一年到頭自己舍不得吃的細糧為他們做飯;知青來家吃飯時,自己家里的孩子得趕到外面,否則站一旁看著流口水,太丟人;知青強奸了本村的姑娘,逃之夭夭,農民強奸知青未遂,卻要被槍斃。他對城鄉(xiāng)差別的揭露、對饑餓的刻骨記憶,揭示了農村社會的真實面貌,他表達自己內心的痛苦與不平,真摯坦率,令人敬重。他的文章語言精致、結構講究,體現(xiàn)出作者文字功力的不凡。然而,閻連科的敘述也總是提示我想到:作為一個優(yōu)秀的作家,閻連科已經擺脫了農民的身份,但這并不等于他擺脫了農民的意識。
張郎郎的《寧靜的地平線》,讓我震撼。他講的是蹲大獄的故事。死亡線上的生存,不是人間尋常的經歷,希罕是自然的。但它更大的價值是讓人們看到:在最陰森的牢籠里有一束束靈魂的光亮,讓你在其中感到人性中有價值的東西,讓你從中分辨出生命的質量和意義。在七十年代蒙過冤受過苦的人,現(xiàn)在往往被視為英雄,因為他們付出過太沉重的代價。但在“地平線”里,作者沒有任何張揚和自戀的表現(xiàn),只是平靜地說:“那些年頭,的確我當?shù)木褪亲畹讓拥哪嗤痢!币缘拖碌谋扔麂亯|出平實的敘事,這條“寧靜地平線”,是一條尖利如剃刀刃般、讓他“在刀刃上滾動了一百天”的生死之線;那片寧靜,是從死界蘊育出來的。饑餓、勞役、死亡、恐怖,這些都不是文章的重點。這篇緊貼在生的最底層的文字是頑強生命力的贊歌,頌揚人在死界邊緣頑強活下去的力量,它讓人看到了在牢籠里有歌聲、有故事,還有愛情。“‘哦,我的太陽,那就是你,那就是你!在死刑號里,我還是用意大利原文高唱。”葛蘭西在《獄中日記》中論述歷史時寫道:“除了一顆種子,所有的凋謝了。而我說不出那是顆什么樣的種子,但它很可能是一朵鮮花,而不是一棵雜草。”
已經有很多年過去了,《七十年代》中的作者們,從當年的熱血青年,變?yōu)楝F(xiàn)在的長者,在他們的敘述里,我們感知著他們各自的今天,其中有超越升華,純真善美,成熟老練,詳實質樸,也有遺恨冤屈,還有沉醉技巧,自戀空泛。把這些人性的表現(xiàn)匯集在一起,卻也自然而然,順理成章。
《七十年代》的編者擔憂:“歷史和今天現(xiàn)實的人、現(xiàn)實的生活之間的聯(lián)系,已經非常脆弱,細若游絲。”顯然,要維護加固壯大這根游絲,得靠文字——寫作曾經在七十年代的灰燼中給予人們希望,讓人們相信未來。而今天要拯救歷史記憶,仍然要靠文字和寫作。
在七十年代之后出生的青年們也許會說:那里沒有我們的故事,那個時代已經一去不返了。但這本書會讓讀者領悟到“七十年代”是不能忘記的,不僅因為在七十年代里,生命曾有過那樣的廣度與深度,也因為“七十年代”中仍然有我們今天缺失了的東西。
(《七十年代》,北島、李陀主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二○○九年版,42.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