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銳
終于站在冷冰川的這些黑白刻畫面前了。
盡管大廳里的人群川流不息,盡管視線不斷地被來來往往的身影遮斷,盡管紛亂擾攘不絕于耳,盡管其中的一些畫以前曾經多次打量過、凝視過了,可是,當我真的站在這些黑白刻畫的面前時,還是有如被施了魔法一樣,心里寧靜如水,寧靜如萬籟俱寂的深夜,萬籟俱寂的寧靜中有無詞的歌聲遠遠傳來,遼遠,動聽,神秘,憂傷,純凈,溫暖,幸福,沉醉……
我曾經有過這樣的幸福和夢境嗎?有過,肯定有過,不然為什么如此的似曾相識……
我真的有過這樣的幸福和夢境嗎?沒有,肯定沒有過,不然為什么如此的渴望和憂傷……
歌聲遠來,地老天荒,無詞無調,無以言表……
我就想,這些畫本該是與人獨處的。因為黑夜給了人萬籟俱寂、漆黑一片,也就給了人獨自面對宇宙的孤獨。孤獨是一種機會,孤獨本是一個人獨自走向幸福的唯一通道,孤獨本是一個人的救贖。
我就又想,可他是怎么做到的呢?我在展廳里走過去,又走過來。從展廳回到家,打開畫冊,翻過來又翻過去。一幅,一幅,反復凝視,在冷冰川的黑白世界里一任歌聲繞耳,不知今夕何夕。
這些畫是油畫嗎?不是。這些畫是版畫嗎?不是。這些畫是淺浮雕嗎?不是。這些畫是中國畫嗎?不是。這些畫是“畫”出來的嗎?不是。這就是冷冰川自己獨創的畫面。聽冷冰川自己講就是把墨汁涂滿在白色的紙板上,就是用一得閣墨汁涂出一塊墨板來,而后用刀從墨黑當中刻畫出白色的線條,千刀萬刻,一刀一筆,把女體、花鳥、叢林、野草、面具、服裝、樓臺亭閣、海灣夜色,把西班牙的風景,把唐詩宋詞的意境,把大千世界的萬種風情,從漆黑一片的墨色中刻畫出來。尤其是那一幅幅恣意縱情、毫發畢現、率真坦蕩的女體,在被漆黑的墨色掩蓋了色情的同時,卻又被潔白的線條突顯出熱烈的欲望和詩意。中國畫的線條和留白,在這里被漆黑的墨色推向極端。就像一個詩人吟唱的那樣: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
中國畫的筆墨、神韻,在冷冰川的手下脫胎換骨。西洋畫的技法、理念也在冷冰川的手下脫胎換骨。甚至連畫筆、畫紙都不是原來的定義。進而連“作畫”,也都不是原來的定義。可它們就是杰出的畫面,就是讓人一眼奪魂、流連忘返的畫面。
眼前的世界,天下滔滔。二十一世紀全球化的人類在叛離了所有的傳統之后,所有的人都以為自己可以獨創。為了“創新”和“獨創”人們索性把畫布、畫筆、畫架、色彩,一股腦拋棄,玩起了拼貼,玩起了裝置,玩起了行為,玩起了電腦,玩起了包裝,各顯神通無奇不有??刹恢獮槭裁?在這些紛紛攘攘的創新中看到的往往都是“潮流”,很少看到真正的獨創。在全球化的神話之下,“創新”就像一只狂奔不止的獵狗,把藝術家們追逐得四分五裂、氣喘吁吁??闪硪环矫?金錢卻又把一個又一個的狂奔者馴服在黃金鏈條下面。于是,一輪又一輪的創新潮流在給了人最初的驚艷之后,很快就變味發餿令人生厭。對比之下,冷冰川這些漆黑如淵,安靜幽遠的畫面,真有鶴立雞群的超拔和自信。
多年前我曾寫過一篇小說,題目叫《顏色》。在這篇小說里我虛構了一批先鋒藝術家來到一個大都市做行為藝術展示。一位來城里打工的農民到處碰壁衣食無著,滿心失望地蹲在街頭,剛好在一幅不銹鋼廣告幕墻下看到一男一女兩個行為藝術家,他們穿了緊身衣,在廣告下面互相把對方涂成相反的顏色,一會兒涂成黑的,一會兒涂成白的。這次行為藝術的題目叫做“宇宙的本色”。蹲在一邊的旁觀者不明白他們為什么這樣涂來涂去,更不明白什么叫“宇宙的本色”,他一直非常羨慕地盯著藝術家身邊的那只塑料桶,因為一直有人往那只桶里扔錢。后來,一群街頭小混混上來調戲女藝術家,因此發生爭斗,男藝術家被刺傷倒地,鮮血橫流。小說在救護車凄厲的呼嘯聲中結束。在這篇小說里,都市和鄉村,主流和邊緣,旁觀和被旁觀,對于顏色有著相去萬里的觀感和理解。我的用力都在小說上,對于“宇宙的本色”只是朦朦朧朧地有一種莫名的吸引。絕沒有想到,多年后,我會在冷冰川的畫面上看到如此強烈,如此充滿了生命沖動,如此富于創造性,如此打動人的黑白世界。陰陽黑白,筆墨神韻,是千百年來中國畫家的最高追求,也是中國畫家對世界最獨特的貢獻。把中國人對于宇宙和生命的理解涂抹得如此出神入化、如詩如歌,這正是冷冰川黑白刻畫的靈魂和命門。
我對自己的小說有一個最低也是最高的要求——用方塊字深刻地表達自己。這個要求如果轉變為對中國畫家的要求,就是用中國的筆墨深刻地表達自己。應當說,冷冰川用他脫胎換骨的中國筆墨完美深刻地表達了自己,在他如詩如歌的畫面上中國的神韻思接千載,淋漓酣暢。
(《冷冰川——一個冬夜的詞根》,紫禁城出版社二○○八年版,35.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