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洱
四年前,經由林建法先生介紹,我與學昕得以成為好朋友。那時候,張學昕已經退出政壇。在從政和從文之間,他選擇重新作一個文人。別人是學而優則仕,學昕是仕而優則“退”,一直“退”到個人。
在一篇自序中,學昕曾經說到,在這個時代,文學是一種體現個體生命的個人修辭學。對學昕的這一看法,我深為認同。學昕的說法,也令我想起捷克作家伊凡?克里瑪的一個觀點:寫作是一個人能夠成為一個人的最重要的途徑;正因為這個原因,許多有才華的人才將寫作當成自己的終身職業。
當學昕放棄仕途,而把文學批評的寫作當作自己的職業的時候,他其實是想通過寫作,來穿透社會和意識形態的限制、封閉和壓抑,成為一個真正的個人。
從這個意義上講,“退”不是退,而是進,一種面對困難的進。
從學昕對批評對象的選擇,我們大致可以看出他的趣味,他的“幽韻”。
學昕最早的批評文字,大都與先鋒小說有關。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末,在先鋒小說退潮之后,他的目光仍然被先鋒小說細微和豐潤的肌理所吸引。學昕不是一個容易被文學潮流所裹挾的人。他更愿意手持書卷,隔岸觀火,然后描述和分析火焰的變幻莫測的形式感,還有它激蕩的煙塵。
學昕至今用力甚多的,是對蘇童小說的研究。毫無疑問,蘇童一直是一個獨具性靈的優秀作家。蘇童的小說意象豐饒,氣韻生動,你從中幾乎看不到意識形態因素的干擾,它們幾乎是以自己的意志在向前滑行。學昕對蘇童小說的研究,其注意力也往往集中在小說的敘事美學方面,他探究蘇童個人的氣質與小說風格的關系,探究蘇童小說的唯美傾向,探究蘇童為何執著于短篇小說寫作。他的許多闡發,蘇童本人是如何看待的,我并不知道。但作為蘇童小說的愛好者之一,我以為學昕的很多闡發稱得上思入微茫。
但我更想說的是,學昕之所以選擇蘇童作為自己最重要的研究對象,是因為他本人的心性和蘇童小說之間,有著一種微妙的同構關系。
不僅僅是對蘇童,在相當長的時間內,學昕對當代小說的關注,也大多集中于小說對“非現實世界”的詩性描述方面。甚至對閻連科至為沉重的《日光流年》,學昕關注的也主要是小說的“寓言結構”。學昕對格非的《錦瑟》以及李馮早年的戲仿小說,也非常欣賞。因為,用他的話說,他在這些小說中發現了新的“審美形式結構”。他認為這是個人經驗、自由的虛構以及敘事策略的合謀,是一種“詩性生成”。
也正因為如此,我注意到學昕對敘事學研究大師華萊士?馬丁非常推崇,而在華萊士看來:小說意味著詞與物之間的錯誤聯系,或者是對不存在之物的言及。華萊士的話當然很有道理:詞與物從來不存在著對等關系,“詞中之物”與“物”更不存在對等關系,否則“詞”本身的價值和意義就將被取消。
任何一個人,只要他是從八十年代中期開始關注文學變革的,都能從學昕的此類文章中,找到貼己的經驗。八十年代中期的文學變革,正是首先從“對不存在之物的言及”開始的,并由此為以后的中國小說提供了較為成熟的形式基礎,我后來曾在一篇文章中稱之為“物質基礎”。而對這種“物質基礎”的長期研究,使學昕可以輕易進入各類文本的內部。而深厚的學理背景和文學史意識,又使得他可以在“史”的維度上,對小說的價值和意義作出進一步評估。
就我有限的閱讀而言,我以為《論當代小說創作中的唯美主義傾向》、《多重敘事話語下的歷史因緣》、《唯美的敘述》可能都是當代文論中的重要篇章,尤其是前者。我自己覺得,它可能是蘇童研究之外,學昕在文學批評方面的標志性成果。學昕梳理了中國現代文學以來的唯美主義傳統,談到唯美主義在現代中國語境中的特殊的傳播方式,進而探討了當代小說中的唯美主義傾向,以及這種傾向在賈平凹、馬原、蘇童、張承志等人作品中的不同表現方式。
作為一種文學潮流的唯美主義小說,早已作古,但具有唯美主義傾向的作品,作為一種潛流卻一直存在于世。唯美主義小說大多帶有某種詩性特征,是學昕說的那種“‘非現實世界的詩性描述”。唯美主義作品的最重要源頭,就是王爾德的《莎樂美》。在王爾德那里,它體現為非理性主義和肉體崇拜。但王爾德在中國的傳播,以及隨后的中國式唯美主義作品的出現,卻奇怪地具有了另外一種反傳統的意義,它奇怪地成為啟蒙文化和消費文化的混合物。遠的暫且不說,九十年代以后,中國式的唯美主義風格的作品,都在市場上獲得了巨大成功,就是一個明顯的例證。另外一個有趣的例證是,網絡文學除了惡搞之外,也大都是唯美主義式的。當唯美主義不再是一個美學高地,而成為了一個消費平臺的時候,文學批評有必要對此做出適當的辨析。
所以我以為,學昕對中國式的唯美主義作品的研究,其實很有可能涉及到了,在中國非常復雜的語境中,中國小說所面臨的困境和誘惑,以及調整的必要。
在一篇文章中,學昕在談到自己的文學批評時,有個夫子自道:我從不奢望文學或是批評能即時性地解決現實或個人的尷尬處境,可我相信,文學會建立大于一切物質存在的寬闊和自由,它從黑暗的堅硬存在中磨礪出耀眼的火光,顯示出它的神奇。所以,它既不是擺設也不是附庸,而是一種真正的心靈的到達。
我以為,學昕首先道出了文學和文學批評的有限性,同時學昕的理想主義情懷也在此暴露無遺,因為他認為文學將建立大于物質存在的自由。相比而言,我可能沒有學昕這么自信。但我對學昕所提到的“到達”一說,非常認同。無論是文學還是批評,我們都處于途中,我們的文字既是對抵達之途的呈現,也是對抵達之謎的探究。從某種意義上說,我更愿意把這看成是一種宿命。只要你選擇作一個文人,作一個個人,你就永遠處于途中。
當我這么說的時候,我仿佛看到學昕端起了酒杯。學昕說:老弟,處于途中有什么不好?永遠處于途中,就是一種理想主義的生存方式。沒錯!我承認,永遠處于途中,也確實是一種幸福。
我所認識的批評家,大多比小說家更能喝酒。個中道理,我想不清楚。有一位朋友說,這說明批評家比小說家更有詩人氣質和激情,更豪爽,更有熱腸。這話是否對路,我也想不清楚。
不過我知道這話用到學昕身上,是再合適不過了。我們每次喝酒,他都得照顧我,不然我會醉得不省人事。而學昕,卻能在喝酒之后照樣坐而論道,談論當前小說創作的得失,談論朋友們的近作有何新意。那個時候的學昕,真是可愛極了。
去年整整一年,因為家里有人生病,我在北京和河南兩地奔波,心情極為焦慮,幾乎只字未寫。有一次在書店,我幾乎昏倒在地。那段時間,學昕經常打來電話安慰,讓我感動不已。學昕是個念舊的人,當文學圈越來越成為一個名利場的時候,我為有學昕這樣的朋友而感動、寬慰。
與學昕交往的作家,有很多是我的朋友。如果哪天學昕向你介紹一個新朋友,你最好也把那個人認成朋友,我保證你沒錯。在這個時代,作為一個文人,既沒有多少利益可供分享,也沒有什么山林可供歸隱,剩下的也就只有友情可供追憶了,也只有友情可以使我們在保持個人性的同時,不至于感到凄清和無援。
北京昨日大雪,學昕遠在更北的東北,那里一定也是大雪紛飛?!把┮箛鸂t”是古時文人友情的重要象征,我們無爐可圍,我只能寫下這篇短文,作為學昕文章的札記,也作為對文人之間友情的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