軒與軒尋
一
大三的丁小立經常在C座女生公寓熄燈之后聽得見音樂樓有人練琴。隨之而來的是寢室同學喋喋不休的抱怨:“都什么時候啊,那個頭發燙得像菜花的歐巴桑是不是準備練個通宵?”“再這樣夜夜笙歌下去我們就跟學院起訴”之類。
其實不用渾噩的腦細胞思考也能知道她們口中的女孩就是艾雯雯。丁小立專升本跳到真正喜歡的藝術系的時候,便開始對這個女孩子的事跡有所耳聞。
艾雯雯似乎是整個藝術學院女生的公敵。在她們眼中,喜歡抽煙的女孩子都是壞女生,何況她時刻清冷著一張臉孔,喜歡曠公共課,卻總能妖魅地惹來屁顛屁顛的小男生遞情書。從來不參與她們熱衷的社團活動,更重要的是,她夜不歸宿!
因為這樣特立獨行的緣故,所以丁小立跳槽過來的這一年鮮少見她幾回面。每次都是穿運動男生類型的寬大T恤或者火熱的連衣裙,背著吉他或者提著挎包,穿行在校道的花影里行色匆匆的樣子。很帥很酷的女生,似乎眼神從來不為誰停留。
她突然覺得,這樣的女孩子就像一個謎,她很想去探究謎底。
二
真正讓丁小立下定決心,是升本一個月以后的事情。禮堂的迎新晚會表演,艾雯雯作為全場壓軸。十指紅色蔻丹落到黑白琴鍵上,底下的男生扯著公鴨嗓喝彩聲如雷。
丁小立沉浸在她原創的鋼琴曲充滿著早熟的憂郁旋律里,盡管她分不清那是G大調還是C小調。
晚會散場后,開始有女生聚在一塊細聲議論著今晚表演跆拳道的男孩子誰最帥,惟獨丁小立一個人悄悄尾隨著艾雯雯而去。
似乎玩音樂的女生耳朵都很尖,艾雯雯在半途的時候驀地轉過身問:“你是誰,我早在剛才就發現你的跟蹤了!”
“剛才院長宣讀今晚最佳氣質表演者的名單,你為什么不上去領獎?”
丁小立說話的時候頭顱始終垂著,可以看到對面女孩的系帶黑皮鞋上撒了些月光。她沒想到下一刻的艾雯雯居然會說那樣的話。
“你覺得那些東西有必要嗎?你對我會好奇是不是,介不介意今晚陪我外宿?”
丁小立握緊了藏在褲兜里絞得發白的指節,心想,嗯,我總不能讓祖國的花朵就這樣枯萎吧!她當晚就抱著拯救淪落少女的心跟著她去了。
三
艾雯雯說的外宿其實也就是睡她在學校附近租的房子。丁小立看到布置得井井有條的小房間,開始在心里給這個女生再多加幾個印象分。她知道,有些真面目會隨著時光被慢慢澄清和還原。
艾雯雯把所有表演拿過的獎杯和燙金證書都收藏在柜子里,按她的話說,那些都是過去的榮譽。粉白的墻上貼的是山水畫和漫麗。她說這樣可以讓這個小房子產生遼闊開朗的視覺效果。
那一夜丁小立恍惚感覺自己身在一個冗長的夢境里。艾雯雯的身上并沒有煙味,反而有淡淡的好聞的香氣。她不說多余的話,優秀自信卻不做粉紅公主的夢。
手機關機,耳邊也沒有宿舍的人聊天打鍵盤的噼啪聲響,她一夜睡得很沉穩。可是一覺醒來后她卻不確定那是不是真的,拒人百里之外、不可捉摸的“不良少女”艾雯雯現在就睡在她身邊。散著長發,素著一張臉,睫毛彎彎,很美。和她說過很多話,呢喃一樣帶過,可是睜開眼睛時仿佛腦袋全部被清空了一樣。
四
隔天回到寢室的時候,另外三個女孩子便像見到外星人一樣圍過來。
“丁小立你你你去哪了?打你電話又打不通,我們就差去廣播臺用他們的大喇叭找人了!”
“不,是該往墻上貼尋人啟事!”
丁小立從頭到尾一直面帶微笑,凝視著同樣年輕的她們,像早起的百靈鳥一樣嘰嘰喳喳的她們。最后草草敷衍她們“是去朋友家住啦”時,突然心里涌起一陣小心酸。
那個年紀的我們,青春飛揚,總有著貌似鮮明的是非觀和正義感,或許我們都是善良的、從不心懷惡意的,卻始終容忍不下一個另類的存在。
譬如,艾雯雯。
在校園里再次遇見她的時候,突然沒有了那晚的親昵,只有臉上清淺的笑意還能讓丁小立稍微確定她們是真的同床共枕過。她也見過艾雯雯進了一個中年男子的黑色轎車,卻不愿意相信那些傳聞的真實性。她記得晨曦里熟睡的艾雯雯是沒有耳洞的。如此珍惜自己身體的女孩子,怎么可能摧毀完整,如此輕薄?
五
不過后來艾雯雯發信息給自己,對于上課正在靈魂出竅的丁小立而言無疑是個意外的驚喜。
她說,我在音樂樓的天臺上練布魯斯口琴,要不要來陪下我?
當時的丁小立像吃了興奮劑一樣,偷偷在第一節課下課后收拾書包從滅絕師太的眼皮底下溜走。她第一次覺得逃課是件多么刺激的事情。天臺原來這樣漂亮,擺滿了花盆。步伐變得毫無章法,每天走三點一線的她未曾想過這里有一個完美的世外桃源。
她咕嚕作響的背包里其實還藏著一瓶藥片。
“艾雯雯,該吃藥了。”
“要吃你替我吃,要一次性都吃光還是按三餐吃隨便你?!卑┱f,“今天我找你來不是要你逼著我吃藥,是讓你幫我聽聽最近新接觸的口琴吹得好不好喔。”
“我這個人很實在,與其去那些沒有營養的公共課睡覺聊天浪費時間,還不如去賺錢。最近要教一個小孩吹口琴,她的爸爸每天都會開車來接我。為了考級,我每晚都站在這里練琴練到熄燈,兩條腿都麻掉。知道奧地利的莫扎特嗎,他是我偶像。小立。我上個月去校醫那里看了肝臟,開始有人傳我得的是乙肝,你不怕被傳染?”
丁小立想起書上一句話,美國人最希望傳給自己子女的品質之一,就是學會有利地變賣自己的才能和經常不息地進取。這些,她眼前這個看似柔弱的女孩都做到了。
她沒有回答,只是拿過她手中的風琴,唇貼上去,對著琴口吹出一個個細軟的音符。像是解開咒語的天使,讓人聽得見微風的歌唱和太陽之子的召喚。
六
艾雯雯后來由于去澳洲留學,提前結束了在這座高校的生涯。天臺再也沒有了琴聲,月光好的時候,那些寢室里曾經抱怨睡不著的女孩子現在一個個嬌嗔地跟情侶煲電話粥打發寂寥的時候,丁小立會輕輕走上去吹吹風。她可以想像那片藍色汪洋邊的艾雯雯,舉手投足間引發無數金發碧跟的鬼佬青年尖叫卻依然我行我素的樣子,想著想著就笑了。
她記得艾雯雯走的那天竟然有很多人不約而同來送她。她給了丁小立那個租期未滿的房間鑰匙。她說丁小立,如果你想期末有個清幽的環境復習功課,那里是個不錯的選擇。臨陣磨槍,不亮也光,想當年我就是這么過來的。
丁小立聽出了話里的滄桑況味,卻不忘嬉皮笑臉地囑咐她,去新喀里多尼亞島玩的時候,記得給我寄串貝殼。
飛塵揚起的時候,丁小立迅速從車窗把一只千紙鶴塞給艾雯雯,然后在夏天清晨有青草香的空氣里彎下腰吻了一下她的右臉頰。艾雯雯拆開來,見上面有字:
再見,我親愛的莫扎特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