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頭落雪
讀著詩中陸游的“粉粉清香自一家,未容桃李占年華。”這樣的詩句,就自然而然會想到自家后花園中那棵高過屋頂的梨樹來。那棵樹春風一度后,枝頭上就會冒出千朵萬朵的花兒來。只要打開閣樓上的小木窗,就可近距離地觀看獨自撐起一片冰清玉潔天空的梨花了。
每每望著那些如公主般高貴、素雅、鮮活地綻放在簌簌風中的花朵。女伴們見了總要充滿感動地說:你的閣樓真好,真美,真像古代小姐住的花樓!聽得我心里樂滋滋的。女伴們的話說對了一半。在那容易傷感的初春,是這滿樹潔白可愛的小精靈陪伴我走過那些乍暖還寒的日子,讓一顆有點單薄的心經受住了塵世風風雨雨的無情侵襲。懂得用堅強去穿越荒涼、穿越沼澤、穿過水中月、鏡中花……用日漸豐滿的羽翼為快樂、為痛苦飛翔。
女伴們看到的或許只是梨花的靜美,她們無法知曉的是,那一樹窗前的梨花,用它娉婷的美,曾經構筑起一個山村少女多少綺麗的、關于青春純凈的夢。那時節,花開的剎那間,在青春乍醒的萌動下,心底幽幽地冒出一縷縷無愁卻強說愁的冷漠與惆悵。年少的冷漠與惆悵好似片片梨花零落在時空隧道里,那是一種讓人看不見、摸不著、也道不明的輕愁。
梨花開得最旺的時候,總喜歡一個人站在遠處田疇綠茸茸的草地上張望:數萬朵層層疊疊、團團簇簇的花像堆雪樣把整幢房子都密密匝匝地包裹在纖弱嬌嫩的花叢中。明晃晃、暖融融的陽光下青色的屋頂,金黃色的土墻,與婀娜的花隱匿于季節的最深處。一幅古樸、寧靜的絕美畫卷,妙不可言的詩意,常常在不經意間鋪設著我微寒的夢境。
這些三月里默默開放的梨花,多像生活在鄉村清純的女子,它們于貧寒、苦澀的日子里,獨自舞著、笑著。用一種簡簡單單的高雅之美,渲染鄉村特有的明凈,把生命的美好張揚到極致。
梨花的飄落,往往是在一場或幾場風雨過后。枝頭上那些白得無瑕,不食人間煙火的花,像是完成了某種特殊使命,紛紛要去趕赴下一個約定似的。煙雨朦朧中,開始搖搖晃晃,如一只只破繭而飛的美麗之蝶,帶著曼妙的舞姿,盡情地舞著飄著,最后淚落塵埃,把玉骨冰肌鋪灑一地。
一時間,滿目破碎凄涼,如風過后的空曠,讓獨立陰影下的我,多少感到黯然失意。這梨花滿地深閉門的時刻,最容易讓多愁善感的人想起“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滿地不開門”詩中女主人公命運之悲苦和內心之凄涼的詩句來。透過片片落花似乎看到古代皓腕凝霜雪的美人可悲的身世,以及她那無依無伴,與世隔絕的悲慘處境。“砌下梨花一堆雪,明年誰此憑欄桿”中詩人秉燭獨飲,吊影自傷,憤懣無告,寂寞悲涼的境況也會時時涌上心頭。望著繽紛的梨花,時而仿若自己就是詩中的女子,時而又覺得是那客居他鄉孤獨苦悶、疾病纏身、愁思郁結,只能借酒澆愁,聊以自慰的詩人。
好在我的梨樹不像我這般沒出息,深知凋零的只是花朵,而不是春天。它像樸實無華的農家女,絕對不會有“一樹梨花一溪月,不知今夜屬何人”的那種歸程無計的苦悶憂思。更不會產生孤寂愁苦,有家難歸的游子漂泊無依的無奈傷心的輕嘆。或遲暮美人,青春不再的冷漠、凄清。它們在落盡繁花后,很快就長出一片片細小的葉,隨著日子一天天的長大,一天天的由嫩綠變得深綠。密密的葉子縫隙里就像是誰在一夜間掛出無數紐扣般綠瑩瑩的梨子來,讓人不得不驚嘆生命的頑強和不可思議。
梨 花
一個春暖花開的傍晚,一群放學回家的男孩女孩,在村子里玩起捉迷藏的游戲來。先前大家只在村里人家的屋檐下,門后角落里躲著、藏著,快樂無比。結果粗心的小東把張奶奶家放在大廳里的一個糟蛋用的壇子打破了,張奶奶見了手里拿著一把竹篩邊趕邊罵。被罵得灰溜溜的我們,并不甘心就此偃旗息鼓地回家,而是余興不減地跑到村尾去。那里天寬地寬,想藏哪就藏哪,再也不必擔心損壞人家的東西而被罵,多爽。也有人說那兒太寬太大了,找人不容易。
最后,五爺的梨園成了我們選定的活動目標了。因為那地方不但很大,而且野草叢生,最適合于孩子們躲藏了。讓人想不到的是,我們此舉竟驚動一對藏在野草叢中的鴛鴦。幾天后,那個叫梨花的女子突然離奇地死在開花的梨樹上,不能不說與我們那次游戲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干系。如今想起來還真有點:我沒殺梨花,梨花卻因我而死的尷尬。
五爺的梨園有三四畝地,五棵大大的梨樹張牙舞爪地幾乎霸占園里全部的地盤。那時梨花正開得熱烈而多情,這是梨園最美的時候。遠遠望去一片白茫茫的煞是好看。
入園的門是用山上砍來的原杉木釘起來的,門上掛著一把生了銹的大鎖。園的四周有一人多高的圍墻,由于這墻有些年頭了,墻頭上爬著粗粗壯壯的會生一種可做涼粉的藤條植物。有的地方則長著狗尾草或別的叫不出名的野草兒。圍墻有兩處地方被雨水沖垮了,留下了缺口,五爺也沒有去及時修理。
當我們幾個人嘻嘻哈哈如樹蛙般從缺口一個個跳進長滿野草的梨園時,卻看見從齊腰深的枯黃野草后面慌里慌張地冒出兩個衣衫不整的年輕男女來。這一刻雙方都驚呆了。黃昏的梨園一時間靜得只聽得見自己的呼吸聲,和采花釀蜜的蜂兒嗡嗡的歌唱聲。我們看見那個叫梨花的女子,一頭烏黑的秀發松亂著,驚慌失措的臉紅得像一朵盛開的桃花。人呆站著,手卻在忙著系扣子。站在她旁邊的男人叫阿生,看他并不怎么慌張,只拿一雙眼逐個將我們瞪過去,而后喃喃地罵著:死孩子,好玩不玩,跑這兒來!邊說邊往我們進來的缺口處靈巧一躍出去了。隨后梨花也悄悄退到那兒走了。他們怪怪的舉動,弄得我們一臉的茫茫然,不知今天到底怎么了,哪里不對勁了,總是惹大人們不高興。于是,再也提不起玩的興趣來,只好興味索然地各自走散了。誰也沒在意,更沒有人提起這事。回到家,幾個小小孩早把那對男女的事忘得一干二凈,畢竟都是小孩子家,能知曉什么呢?
幾天后的掌燈時分,梨花一家子找梨花找得暈頭轉向。說是一個下午都沒見著人影兒了,叫她喂豬一桶豬潲還好好的在那兒放著,豬卻餓得嗷嗷亂叫。這時剛吃過飯的小蘭見梨花妹妹杏花著急的樣子,突然記起那天的事,就對她說了。被站在一旁的媽媽,一巴掌就打了過去:你個孩子,莫亂講,梨花姐姐過兩天就要做新娘子了。還會跟別的男人……這是個聰明的女人,只說到這兒就沒有再說下去了,知道說下去對大家都不好。
開始大人們還半信半疑,門鎖得緊緊的怎么進得去。我們忙解釋說那兒有缺口可進去的。一會兒也不知誰把五爺叫來了,大家一窩蜂地往那兒涌。走到那兒,好不容易等五爺笨手笨腳地打開那把鎖。梨花一家,提著亮亮的電瓶,后面跟著一大群看熱鬧的。梨花的父母大聲叫著:梨花!梨花!踩倒高高的野草,向梨園深處走去。手電向黑糊糊的四周照著,什么也看不見。只有一片一片清麗無語的梨花如落雪般飄飄向著眾人的身上灑下來……這時,嘰嘰喳喳的人群中,不知誰家媳婦眼尖,有點恐怖地大叫起來:樹上掛著個人!梨花的母親一聽也沒看清就大哭起來:女兒——我的女兒不會是你吧?在手電筒的照耀下,我們看見樹上一個白白的影子,在春風中搖來搖去的,就像要飄落下來化作護花春泥的一片梨花般顯得輕盈盈的……
開滿梨花的梨樹上掛著的正是梨花,樣子很難看,膽小的全轟的一下子跑回村子里去了。梨花,絕韻孤高的梨花,難道真是一朵很快就消失無影的花?
小村里發生了這么大的事,一時間,全村男女老少全出動了,東一堆西一簇的圍在那兒。只有阿生一家緊閉著大門,沒一個人出來。 從人們的議論中知曉,梨花十九歲時與比她大一歲的阿生好上了,也不知為了什么事,這兩家一直不和。兩個年輕人的好事,遭到雙方父母的強烈反對。后來,梨花在父母的勸說下跟鄰村的一個小伙子訂了婚,阿生也找了個未婚妻。表面上看兩個年輕人如陌路人一樣沒什么瓜葛,不想卻發生了這樣讓人心痛的事來。
梨花就這樣死了,就像那些不能永久芬芳不能永遠美麗的梨花般,從春的枝頭飄逝了。也不知她的死是不是因為被我們看見了,覺得沒臉見人。或者覺得活在這世上沒什么意思才去死的。總之人死了,由著大家去說去想吧。
梨花的死既沒有梁山伯和祝英臺那樣雙雙化蝶的美麗,也沒有羅密歐與朱麗葉般千古轟轟烈烈的悲壯……她的死就像一片落在塵埃的潔白梨花樣,很快就化為泥土,從人們的記憶里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到了秋天,五爺梨園里的梨樹沒長出幾個梨子來。五爺成天唉聲嘆氣的:倒霉,倒霉。怎么好死不死,叫梨花的就得死在梨花下,弄得我的梨子也不長了,氣人!聽了五爺的話,人們又悄悄地議論了好一陣子。
值得一提的是,這年冬天,阿生迎娶了他的新娘子,我們都去喝喜酒了。聽說新娘子陪了不少嫁妝。那天,我看見阿生興奮得滿臉通紅地陪著比梨花更漂亮的新娘子來敬酒,阿生因酒而紅的臉有點像初春在梨園那個黃昏看到的梨花那張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