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朝霞
鄉土散文家對鄉土總是懷著濃烈的感情,生于斯長于斯的那片土地常常使作家們眼中飽含淚水。他們對鄉村、鄉親、鄉情、鄉音、鄉景、鄉俗總是那么癡迷、沉醉。鄉俗是一杯釅茶,又澀又苦的茶中有一個清亮而悠遠的故鄉魂靈;鄉俗是一杯烈酒,又醇又辣的酒里有一片熾熱而執拗的游子赤誠。鄉土散文,總是流露出一種微醺的醉意。作家懷著對那片植根的土地的深情摯愛,回首已經遠逝的故里舊聞,繪制一幀幀明朗清新的鄉俗圖畫,刻畫一個個純凈潔美的山水精靈,讓讀者在美的享受、美的熏陶中進一步領悟中國鄉村民俗文化的綿延悠長。宗滿德就是這樣一位深情回望故鄉的鄉土散文作家。他的散文集《半畝黃土地》、《鄉村的顫栗》集中抒發了自己的鄉土情思。正如他所言:“鄉情鄉音,是一本厚重而古典的線裝書。用土得掉渣的話語寫土得掉渣的事兒。用黃土的陽光一頁一頁地裝訂,中間的插圖都是跑動的牛羊和面貌依舊的土屋。我是一株幸運的莊稼,曾經移植到城市的案頭,如今回來在鄉土的草根上做著嫁接,把這線裝書反復地閱讀。”(《回家·陽光》)生于農村的宗滿德雖然憑借著自己的努力,離開鄉村,成了城里人,但骨子里他仍然認為自己就是農民的兒子,因為他“常常覺得留在縣城里的只是我生命的影子,而魂靈卻深深地烙在故鄉的土地上牽不走抹不掉的”(《故鄉》)。他以深邃而深情的目光注視著故鄉這片土地,用散文記錄著它的滄桑變化,用優美古樸的語言抒寫平凡百姓的生活。“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正是這深沉的愛促使他要真切地寫出生活的原味,透露真的性情,透視真的面目,張揚真的生命。
一
宗滿德對故鄉刻骨銘心的愛戀就像一罐陳年老酒,歷久彌香,情感的閘門一旦打開,那封塵和凍結的鄉思鄉愁便汩汩而出,滔滔不絕。與故鄉農村生活聯系緊密的綿土、野果野菜、布鞋、麥草垛、石磨、土炕等事物成為宗滿德深情詠嘆的對象,是他的作品中頻繁出現的物象和意象。養人的綿土可以治愈村人的褥瘡,可以成為迎接新生命的產床,也許這種風俗習慣在科技發達的今天看來,是不夠科學、不夠衛生的,可毋庸置疑的事實是,很多孩子就是在這土里摸爬滾打長大成人遠走他鄉的,作者就是其中之一。所以即使“住的是鋼筋鐵骨的樓房,走的是堅硬的瀝青石子路,身上聞不到一絲綿土的味道。但我始終深深地體味到血液里跳動著綿土的音符,骨子里潛藏著綿土的氣質”(《綿土》)。綿土的味道已經深入骨髓,而停留在打麥場上的石磨則記錄了村子的歷史,它“曾經是村莊的一種名片。現在,石磨已經是村莊的一種記憶”(《石磨》)。和石磨一樣,土炕也隨著時代的發展,即將成為一種記憶。過去鄉下人常年睡的是土炕,白天勞累的身體舒展在熱烘烘的土炕上,呼呼地睡一覺,困乏自然消失,精神重又振作。所以溫暖身心的土炕代代傳承。然而如今農村日漸富裕,生活習慣發生了變化,許多土炕都被拆除了,但土炕情結仍然存留于人們心中。“生活讓我改變了睡土炕的習慣,可土炕依然占據著我的心靈。每當回到鄉下老家,睡在暖烘烘的熱炕上,依偎在母親的懷抱里,全身的骨肉和每一個毛孔里都充滿著踏實的感覺,真的心靈回家了。”(《土炕》)作者用細膩的筆觸,飽含深情地抒發著自己對這些農村普通物象的懷念和留戀,傾訴著對它們的真摯感情,像躺在母親懷里撒歡的孩子,是這樣的真誠和無忌。散文是一種講究真誠的藝術,真摯的情感和誠實的抒情方式,使得宗德滿的散文樸實而真摯。在這里,綿土、土炕等不僅成了作者揮之不去的情感記憶,也成了其永恒的精神家園。
宗滿德以濃濃的赤子之心抒寫家鄉的人與事、過去與現在,因而人物的音容笑貌、舉止風度、心理狀態,他們的愛和恨、悲和喜、美與丑,都呈現出濃郁的地域性和濃厚的時代性。宗滿德筆下任勞任怨的鳳老漢、一生為兒女操勞的姐姐、愛麥地甚于愛自己的父親、留戀火炕住不慣樓房的母親、勤勞致富的啞巴石匠、游走在城市縫隙的農民工,都是故鄉變化的見證人。淳樸的風土人情浸潤著濃郁而強烈的鄉土氣息,使人陶醉,使人留戀。比如喝罐罐茶是農村一些地方流傳下來的一種風俗習慣。宗滿德把這種普通的風俗習慣描繪得富有情趣:父親習慣喝罐罐茶,用的是很便宜的磚茶,用文火慢慢地熬煎而成。在農閑時節,冬夜漫長,“幾個尕老漢子聚在一起,在暖暖的火炕上盤起腿來一坐,旱煙鍋子吧嗒吧嗒地抽著,罐罐茶一口一口地喝著,天老地荒的閑話一句一句地諞著”(《父親二題·父親的罐罐茶》),這與其說是喝茶,還不如說是享受生活的樂趣,父親將罐罐茶喝得有滋有味,直到他生命的盡頭。而這種純樸的風俗習慣所帶來的生活趣味,是現在喝功夫茶、保健茶、防病治病茶的人所體會不到的。在平淡的生活中發現生活的意趣,從而把平淡的生活場景轉化成為人生的情趣甚至象征,這是需要發現的眼睛的。羅丹說:“生活中本來不缺少美,而是缺少發現的眼睛。”農村的尕老漢沉浸在其中,不能發現且不能言,故而將人生的底蘊深深地刻畫在那張臉上;而作者正是由于走出了鄉村,產生了距離,故而能在這些普通生活場景中找到其中的生命的底蘊。這正應了“距離產生美”的規律。
二
當然,宗滿德在追憶、跟蹤故鄉生活時,并未將其烏托邦化。他一貫的警醒和自我檢視使他獲得了另一種自覺,這就是對放大想象和臆造的田園牧歌的檢討警惕。因為在“戀鄉情結”的影響下,往往會出現新的問題,那就是:“對于故鄉的認識,游子們無一例外地都會夾雜著濃重的感情色彩和想象的成分。原本十分鄙陋的鄉園,經過記憶中的漫長歲月的刷新,在離人的遙遙想望中,已經變作溫馨的留念與甜美的追懷,化為一種風味獨具的亮點,放射出詩意的光芒。在回憶的網篩過濾之下,有一些東西被放大了,又有一些東西被汰除了,留下的是一切美好的追懷,而把種種辛酸、苦難和斑駁的淚痕統統漏出。”(王充閭《思歸思歸,胡不歸》)因此,作家要想不被戀鄉的情感遮蔽了洞察世相的眼睛,就應具備較強的理性意識,以冷靜的態度面對真實的故鄉,這樣才能發現它的真與善、美與丑,才能在審美移情的過程中不為迷情遮住雙眼,對故鄉保持清醒而理智的認識。
宗滿德的散文在對故鄉民俗風情的緬懷追憶中,對故鄉發展變化的密切關注中,傾注了強烈的主體參悟精神和濃厚的批判意識,這就使他對故鄉的愛更清醒、更理智、更深沉,從而使得故鄉在真誠質樸的審美層面上平添了幾多滄桑和凝重的色彩,其審美內蘊顯得更為深刻和內斂。《山娃》中的山娃沒有爹,守寡的母親不愿要這個野孩子,但這個猶如野草一樣的山娃頑強地活了下來。但是這蓬勃的生命力卻被愚昧的習俗所壓制,長大后的山娃與隔壁的花花相好,被眾人當作傷風敗俗的事件,當場被捉的山娃被吊在老榆樹上抽打,第二天不見了蹤影,花花則吊死在了老榆樹上。人們仍然不夠解恨,竟然在樹下壘了干柴,澆上汽油,一把火連老榆樹和人都燒了。這種集體無意識對人的生命力的戕害,讀來令人不寒而栗。大山深處曾經的保守、愚昧使作者警醒,現實中離鄉拼搏的農民工和打工妹,他們的境遇更令人深思。他們用青春和汗水換得在城市的暫住權,他們“在城市的縫隙中忙碌地穿梭”,卻“永遠融不進城市車水馬龍的合奏,當然也就永遠構成不了城市的主旋律”,只能是“從遙遠的鄉下飄來的鄉村小調”(《農民》)。而迷途的打工妹則寧可揮霍青春賺取大把的金錢,也不愿揮灑汗水換取微薄的收入。“于是,樸實的衣裳換成性感的短裙,濕潤的唇膏變成艷麗的口紅,質樸的裝束變成妖冶的誘惑。”(《村里的女人·打工妹》)樸實的打工妹在五光十色的霓虹燈下消失了。在現代化的進程前,作者既欣慰又困惑,“誰能告訴我,每一座現代化都市的擴張,是不是都要以農民失去可愛的土地為代價?”失地的農民又該到哪里尋找自己的家園?這樣的追問在轉型期的社會現實面前顯得很有古典性和懷舊意味,每一個對土地不懷深情的人是決不會這么想的。父老鄉親面對現代化的迷茫、困惑,他們的人生價值將如何體現,宗滿德在苦苦思索著答案。
三
宗滿德還是一位思考型的作家,他善于在抒情的散文中融入睿智的哲理思辯,這就使他的散文形神兼備、情理合一,具有一種大氣、雄渾、空靈之美。在他的散文中,理念不是赤裸裸的,而是依附于具體的特殊的形象的,因此,形成一種必要的張力,保持了散文的平衡。正如孫紹振先生所言:“在散文中,議論的抽象性與普通性和事實的具體性與特殊性形成一種必要的張力。哪怕議論再抽象只要與具體的人物事物相結合就達到—種散文的平衡。”①作者善于思考,能從普通的事物、事象中發現哲理,比如《草繩》《馴鷹》《腳印》《門》《日子》《扣子》《影子》等篇目就是典型的代表。草繩曾是農民的好幫手,可以拴牛羊,可以綁小樹,甚至可以綁鞋底,現在草繩漸漸從農民生活中消失了。然而作者卻從有形繩子的消失看到了無形繩子的存在,雖然現實中“人們不使用繩子了,但心里還有繩子,思想還受著繩子的捆綁,總是怕這怕那,掙不脫羈絆。有形的繩子在生活中消失了,但無形的繩子仍然捆綁著人們的心,使人們不能自由地思想、自由地生活、自由地行動”(《草繩》)。思想的保守與禁錮是發展的大忌,所以解開思想繩子才是關鍵。在相對比較落后的地區,思想的解放顯得更為重要,顯然,作者是深刻意識到了。在西部有些地區有馴鷹的習俗,把野鷹抓到后,又捋又熬,徹底去除鷹的野性,使其成為捕捉野兔的得力工具。作者從馴鷹這種習俗聯想到人不僅馴化了動物,人自己往往也會被束縛,思想的翅膀無法舒展,無法自由地翱翔。所以,“馴鷹者馴化的是雄鷹,折斷的卻是自己飛翔的翅膀;禁錮思想的繩索不僅束縛著戰士的手腳,還使人們活的源泉和動力枯竭。給馴化的鷹堅硬的翅膀,也飛不上藍天;給僵化人自由的手腳,也打不開思想的閘門。”(《馴鷹》)在作者看來游子回家不僅是身體的一次旅行,也是漂泊心靈的撫慰,所以,“回家的路很遠,要翻山越嶺,跋山涉水;回家的路又很近,因為家就是心靈的巢,就在心中”(《春天的呼吸》)。這些有具體的事實生發的哲理聯想,猶如中藥的引子,沒有它藥效就不能發揮,因而在散文中是不可或缺的。
四
在宗滿德的鄉土散文集《鄉村的顫栗》中,濃濃的鄉情滲透于字里行間。在這部分作品中,他很注重語言的凝練,喜用重疊的詞語,相近的句式,鋪陳的方式,擬人的修辭方法,把細膩情感表露于筆尖,猶如一縷清風刮過,輕輕撥動了讀者心靈深處的思鄉琴弦,繼而與作者共同品味鄉土的甘醇。“淅淅的漓漓的,一縷縷織就飄移的網,一聲聲把回鄉的腳步羈絆。腳下流水一片,心頭迷亂如麻,細細的、密密的,如銀針、如網眼,雨絲兒從網底穿過。”“淚,滴滴有聲;雨,絲絲如網。淚,澀澀的;雨,甜甜的。”(《聽雨》)淅淅瀝瀝的雨聲觸動了游子的思鄉情,終于掛著淚痕夢里回到了故鄉。這里使用了重疊詞語,鋪陳方式,同時采用雨淚交錯而寫的手法,使得滴滴雨聲不是落在大地上,而是流淌在思鄉者的心田里。故鄉永遠令游子魂牽夢繞,猶如盛在碗里的一日三餐,供其不停地咀嚼,回味。“一根草葉,扎成一個草戒指。親親地戴在游子的手指上,暖暖地裝在貼心的衣兜里。沒有金的耀眼,沒有鉑的名貴。沒有商標,沒有廠址,沒有考究的工藝。不用選擇,隨地撿起來一根,青青的草葉,用一顆思鄉的心扎成圓圓的草戒指。戴上它,嗅到了故鄉的醇香;看著它,看到故鄉青青的山巒。”(《故鄉是一根野草》)這里以鋪陳的方式表達了游子對草戒指的迷戀,對故鄉的思念,野草成了游子思鄉的移情對象。大山懷抱里的小山村迎來了春天,“草芽兒在日光的地毯上跳舞,興奮得晝夜不眠,伸腿,踢腳,擴胸,彎腰,亮嗓子。小蟲子在餿土里探路,聽風聲。毛驢撒了一個歡,撒下一串糞蛋,嚇得小蟲子們又縮回腦袋,慌慌忙忙。梨花在枝頭上出頭露面,像一個瘦面女子,穿著超短裙,閃閃亮亮。雖然羸弱,依然精致。”(《春天很快就要過去了》)春天在作者的筆下,是如此的生機盎然,草芽兒、小蟲子、毛驢、梨花都具有了靈性,生命力在這里得到了盡情展現。同時,這些參差錯落的語句,再加上擬人、比喻等修辭手法的貫穿,形成自然和諧的音韻,讀起來瑯瑯上口,鏗鏘悅耳,抑揚而流暢,讀者可從中感受到一種優美的旋律,鮮明的節奏。這樣的描寫也增添了溫婉鄉村素描的亮色,和樸素的整體基調相映成趣、相得益彰。
同樣是根植于西部深受西部人文風情影響的散文家,宗滿德的散文不像周濤那樣富有激情,也不像賈平凹那樣善于玄思,更不像張承志那樣充滿蒼涼,他以西部鄉土作家的身份,盡情開掘鄉土文化中的美質與力量,體現出質樸、凝重、溫婉的陰柔之美。質樸的人文情懷、凝重的故土情思、溫婉的鄉村素描構成了宗德滿散文的基調,這是一種以古典主義襟懷為底色的展示現代城鄉沖撞的文學取向。宗德滿正是這樣一位不斷閱讀故鄉線裝書的現代書寫者。
注 釋:
①孫紹振《文學創作論》,春風文藝出版社1996年版,第54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