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晴舫
去年春天,美國麻省理工大學校園槍擊案發生時,研究生阿爾巴古蒂不但沒有迅速離開現場,反而拿出他的諾基亞手機,像個勇闖火線的戰地記者,往槍聲連連的教室大樓匍匐前進,開始拍攝。不到半小時,他的四十一秒記錄已經被有線電視新聞網重金買下,全球播放,同時上傳至YouTube網站及自己的博客,點擊率當晚即累計到上百萬。媒體與科技從業者同聲慶賀,這是市民記者時代的來臨。于是,在這個時代,人人都可以是現場的新聞見證人。
讓別人看見自己,在網絡時代成了個體實踐自我的最主要手段,從電視實況節目、網絡真人秀到網絡八卦站,許多個芙蓉姐姐們靠著敢秀就能紅的不二法則,即使只是暴露自身的人性,也能成功攫住眾人的目光。
不光無名小卒在網絡空間施展如此策略,甚至,精英名流也不自覺借由曝光私人生活細節,以追求民眾對個人的認同度。當法國總統薩科齊開始約會模特兒出身的女歌手布呂妮時,他們的羅曼史話脫一出通俗電視劇,天天在法國民眾面前上演。當法國民眾擔心他們的年輕總統只知道吃喝玩樂,穿華服追女人,整日不務正事時,薩科齊正大光明的解釋是,他只是比他的前任更誠實,更像一個人;至少他不會學前法國總統密特朗搞個私生女,卻18年不讓她曝光。
此套人性化的哲學,不僅沖擊了向來嚴肅的法國政治界,連總是冷酷刻板的俄羅斯總統普京也開始發布一些上身赤膊釣魚的肌肉照,搞得全俄女性暈陶陶。至于臺灣地區,人們早已習慣政治人物天天在民眾面前哭泣、下跪、跑步秀大腿。政治在臺灣地區,形同演藝事業,日日演出實境真人秀。
暴露自己,也暴露別人,就是暴露狂主義的時代精神。
暴露狂主義還容易鼓勵極端路線,因為點擊率依靠的是驚嚇元素。越聳動的畫面,越嚇人的舉動,越能喚起注意。點擊率成為判斷人氣的指數,而不再是欣賞、認同或喜愛。
人性,原本是人類亟欲控制與隱藏的對象,誰知道,到了網絡時代,竟成了最值得炫耀的東西。更值得深思的問題是,那些來自網絡的信息究竟可不可靠。
不同于20世紀90年代末的網絡1.0版,如今的網絡2.0版鼓吹全民上陣。人人去維基百科撰寫知識條,開博客抒發生活心得,上YouTube貼自己邊挖鼻孔邊洗澡的錄像。缺少了傳統的專業把關者,網絡上充滿了各種來歷不明、未經查實的文本。
因此,質疑網絡2.0革命的人,如美國作者安德魯·基恩宣稱,如今的網絡是“業余黨”的天下,我們活在一個“白癡專權”的時代。知識產權不受重視,傳統文化產業工作者紛紛失業,人們不再能通過做音樂、寫文字、拍影片來過活,因為所有人都在做音樂:寫文字、拍影片。這是一個沒有觀眾的年代,因為全都觀眾都上了臺。最后,只獨厚了不負責生產、不負責付費也不負責后果的網絡平臺提供者,如Google、YouTube、MySpace、維基百科等等。
就像飲食必須注重均衡,如果傳統信息產業不該是我們偏食的對象,網絡也不應成為我們唯一攝取信息的來源。尤其,活在一個暴露狂時代,主動暴露的信息就像遭到隱藏的信息一樣,都需要我們的積極追究與冷靜思考。
并且,獲得信息從來不是知識的終極目標,而是如何形成自己的價值判斷,做出有益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