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 韜
摘 要:納蘭性德字容若,號楞伽山人,其著為《飲水詞》,后多稱作《納蘭詞》。他的詞作大多沿襲了南唐后主李煜哀怨凄婉的詞風,但也不失如蘇、辛一般蒼涼豪宕的邊塞詠史之作。這是與他的人生際遇是息息相關的。因此,通過詞作來分析容若一生所體驗的“求不得”與“愛別離”之苦,對于研究與掌握詞人的寫作狀態是具有一定意義的。
關鍵詞:納蘭性德 愛別離 求不得 仕途 喪妻
中圖分類號:I207.23 文獻標識碼:
文章編號:1004-4914(2009)08-278-02
納蘭性德字容若,號楞伽山人,其著為《飲水詞》,后多稱作《納蘭詞》。容若是豪門相后,可自身的官宦與情路都坎坷曲折,自知而他人不了。所以無論從納蘭詞的藝術風格的本身探究,還是納蘭的身世境遇,他都算一例古史詞壇中令人驚嘆又鮮活實在的一代佳人。
近代詞人況周頤論詞主張“真字是詞骨,情真景真,所作必佳?!彼掇ワL詞話》評價納蘭“所為純任性靈,纖塵不染,甘受和,自受采,進于沉著渾至何難矣?!惫史Q納蘭為“國初第一詞人。”而王國維更稱納蘭詞為清詞之冠冕,“納蘭容若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漢人風氣,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來,一人而已。”
納蘭詞中“真切”的流露,是與他的人生際遇與感懷息息相關的??v觀容若一生。他的人生抱負的尋求不得,情愛中卻遭遇別離,這些讓容若抑郁與苦悶不已的人生之苦納蘭無處抒發,便在他的詞中真真切切的體現了出來。
一、求而不得,求得卻要不得的人生之苦
容若是康熙時期宰相明珠寵愛有加的兒子。史載明珠是“警敏善斷,事無大小,洞見本末,措置規畫,纖細中要。”有這樣一位成功的父親做楷模,納蘭至小便胸懷遠大抱負,他十八歲中舉人,二十二歲中二甲七名進士,眼見有一個光明通達的仕途,但無奈,此后的六年,盡管納蘭屢屢向康熙示意,卻不得康熙重用,三年御前三等侍衛,又三年馬政,這種仕途上的挫折感與無力感,使得滿腔抱負卻不知何處施的納蘭抑郁不已。有納蘭詞作《蝶戀花》,詞云:
又到綠楊曾折處。不語垂鞭,踏遍清秋路。衰草連天無意緒,雁聲遠向蕭關去。不恨天涯行役苦。只恨西風,吹夢成古今。明日客程還幾許,沾衣況是新寒雨。
康熙二十一年春,正是納蘭從仕的第六年光景,較之六年前自己兼濟天下的偉大抱負,如今的他難免有些灰心喪氣,此時康熙屢屢使他護駕巡游,雖是一種“歷練”,可行役途中景色從“綠楊”到“衰草”的更迭之景,又面對前方西北的蒼涼曠漠,又聯想到自己的渺渺仕途,難免存有心灰意冷之感?!安缓尢煅男幸劭?。只恨西風,吹夢成古今”兩句是全詞的點睛之處,字面意思為:令自己增愁生恨的倒不是此番行役之苦,只恨這無情的西風,將夢一般的往事吹得無影無蹤了。筆者認為,納蘭把“行役”與自己的仕途相系,認為入世為官,身疲勞累之苦倒是無所謂的,是次要的,只恨的是“吹夢成古今”的西風,吹來殘酷的現實與理想的矛盾,吹散了把自己的豪情壯志,盡管滿腹經綸,卻不得康熙重用,求不得理想的職位以實現自己的抱負,“明日客程還幾許,沾衣況是新寒雨。”這人生的漫漫長路,到底還有什么際遇呢,“新寒”二字,寫出了容若感覺宦途無望,這種求不得之苦,是納蘭的邊塞或江南詞作中沉郁、憂傷感情基調的根本原因之一。
而也是這一年的冬天,事情有了轉機。康熙讓他陪副都統郎坦奉使索倫,在險阻的出使道路中,容若寫下了被后世推崇藝術價值甚高的《長相思》。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
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
上闋中的“身向榆關那畔行”,抒發的是“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的激昂之感,他是向世人宣布,自己的豪情壯志又回來了,建功立業不再是一個奢望?!耙股钋簟?雖然此行艱辛遙遠,夜深之時對故鄉的殷切思念難以抑制,“千帳之燈”,既是夜晚出使隊伍宿營的壯觀之景,又是照亮了納蘭前途的明燈,重新給了容若希望。這一年升容若為二等侍衛,并在此后的幾年中納蘭多次跟隨康熙西巡南巡,一路上容若的“不似其他達官子弟”的耐勞吃苦,使康熙對他產生了惜才的看法。
但命運的殘酷,豈是尋常人能夠所預料的。容若在康熙二十四年的五月下旬患疾病倒,不至七日,便溘然而逝,讓他的家人甚至康熙皇帝本人都始料不及,他悲傷不已,“梭龍戰報至行在,康熙帝遣官使拊幾筵,哭告之”。嗟嘆命運不公,造化弄人。
佛教有云:“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陰熾盛?!奔{蘭容若九年短暫的仕途,深陷其中,感知甚深的人生之苦,就是這“求不得”。“今古山河無定數,畫角聲中,牧馬頻來去。”這樣的慷慨激昂的豪言壯語,容若“求不得”。而如“休近小闌干,夕陽無限山?!边@樣浩然的“出世”境界,介于容若的富貴身份,他也“求不得”,也“要不得?!?/p>
“出入”都不得,終其一生,容若在矛盾的煎熬里郁郁而終,可謂一腔熱血,壯志未酬,身具性靈詞性,未得圓滿。不得不說是他如流星一般的人生中一大的憾事了。
二、論瞬息浮生、薄命如斯的愛別離之苦
如果說“求不得之苦”在于未曾得到,那么“愛別離”之苦是得到了卻又遭遇別離與失去,那么就苦得更悲,更為痛徹骨髓,刻骨銘心。
若王國維評納蘭詞真:“北宋以來,一人而已”。那么筆者認為,他的癡情卻是自千古以來,一人而已。論及容若情愛的開始,他是幸運的??滴跏?年僅十九歲的容若就遇到了他一生的至愛,盧氏。她“貞氣天情,恭容禮典”,“生而婉孌,性本端莊”。著實讓年輕的容若傾心不已,無怪盧氏死后,容若寫下“人生若之如初見”這句讓世人感懷不已的名句,說明容若在第一眼看到盧氏的時候,就愛上了她。
容若與盧氏三年的夫妻生活,舉案齊眉,恩愛非常。容若的一首悼詞《沁園春 代悼亡》回憶道,“最憶相看,嬌訛道字,手剪銀燈自潑茶。”盧氏總是手持銀燈,燒出好茶等待丈夫行役的歸來的畫面深深刻在了容若的眼里。
也僅僅是三年,這樣“賭書消得潑茶香”的恩愛生活,也只能嘆一句“只道當時是尋常。”。根據史載,盧氏因難產匆匆離世,獨留容若一人在世間飽受“愛別離”之苦。這種別離之苦令容若的哀傷入骨,唯有一首又一首血淚寫成的悼詞來排遣內心的悲傷容若此后的九年人生,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自己的亡妻盧氏,他的凄涼悲怨,因景傷情,睹物傷神,更有孤身一人于世的寥落悲寂之感。有《畫堂春》,詞云:
“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漿向藍橋易乞,藥成碧海難奔。若容相訪飲牛津,相對忘貧?!?/p>
“一生一代一雙人”,此句翻用的駱賓王的名句“相憐相念倍相親,一生一代一雙人”,表達的是與盧氏的情愛未逝,怎得結局是人鬼殊途,“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容若怒罵上天的不公,既已賜予我人生最美好的事物,為何又要在我最珍惜的時候強之奪走,這樣的別離之痛,誰人能夠釋懷?“若容相訪飲牛津,相對忘貧”,寫到此處之時,容若竟然有了隨盧氏而去的心情??梢娙萑魧τ们橹?早已超越封建官宦家族一般的原配愛情。
諸多悼詞中,筆者認為值得一提的容若后期一首懷念亡妻之詞,《憶江南 宿雙林禪院有感》。這是容若在康熙二十二年,途經平遙的雙林禪院而寫下的詞,詞云:
心灰盡,有發未全僧。風雨消磨生死別,似曾相識只孤檠,情在不能醒。
搖落后,清吹那堪聽。淅瀝暗飄金井葉,乍聞風定又鐘聲,薄福薦傾城。
第一句的“有發未全僧”,翻用的是陸游《衰病有感》“在家元是客,有發亦全僧”詩意,既有發,卻亦是全僧,就如與亡妻的生死別離之苦,可忘又怎么能忘,思念亡妻已然成為自己行走在這世上最重要的東西了?!帮L雨消磨生死別”,寫出了經年過去,數年的風風雨雨后,當時盧氏香消玉殞帶來的痛處,已被時間所消磨了。容若把自己比做一盞“孤檠”,一句道破紅塵的“情在不能醒”,是容若多年來情感折磨后的有所悟,搖落后的枯葉,象征著容若一生情愛的凋零,“清吹那堪聽”是全詞中最為凄涼的一句,表明了容若知曉了應當去面對,但依舊不忍現實的殘酷。而“風定”“鐘聲”這兩個分別的物象與聲像,即為“風已定”、“鐘已罄”,硬生生地寫出了容若對于命運的妥協與無奈,本身福薄,塵埃落定,與“美人”亡妻盧氏的緣分甚淺,已是不可改變的事實,自己終究是無法抗拒的。
《憶江南》這首詞初讀確實給人一種心灰意冷的真切之感,但仔細品讀卻發現字里行間里透露出的不是以往的悼詞中散發出的切膚之痛,使筆者感覺,盧氏逝去幾年后,容若已不似一開始的悲痛欲絕,悼詞中處處體現喪妻之痛的癲狂,而是語境與用詞都顯示出了他心境發生的變化,心有所悟,也平靜了許多。
三、論“兩苦”對納蘭容若詞作的主次影響
上文敘述的“愛別離”與“求不得”兩種人生之苦,茍以為喪失愛妻的“愛別離”之苦對納蘭詞作的影響甚大,而仕途不意的“求不得”之苦相對來說要次要一些。
容若身在官廷宅門之中,可謂是含著金鑰匙出身的豪門子弟,從小就衣食無憂,未嘗體驗過生活的艱辛,因此在維持生活的基本方面他從未體會過“求不得”這樣的苦處。所以詞作中鮮有出現“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大氣并且憂民傷民之作。
納蘭詞中所出現的豪情的詞作,大多也是詠史傷史,或者把仕途不如意寄之山水,這也就是上文所說的“求不得”之苦,這僅僅是就著容若的仕途而言,因此縱觀容若一生所著的350多首詞作中,是十分缺乏“以消除天下苦難為己任”的憂國憂民的作品的。這也是與這種片面與狹隘的“求不得之苦”有關甚深。
與片面地體會“求不得”之苦相反,容若對于“愛別離之苦”確是深刻體驗的。上文論述到,容若一般的宮廷子弟衣食無憂,便對男女的愛情之事格外好奇與在意。而幸運的容若在十九歲時就求得佳妻,兩人還在你儂我儂的時刻就陰陽相隔,三年后就成為未亡人。當時容若正處于寫詞的高峰時期,因為,這種“愛別離之苦”引出的“哀怨凄婉”的情懷奠定了容若以后大部分詞中的主要感情基調。據后人統計,納蘭詞作中與悼亡有關的詞作,不下三十首。嚴迪昌也認為:“題雖未見標出‘悼亡,而詞情實系追思亡婦,憶念舊情的尚有五十闋左右?!蓖瑫r,就算是與悼亡無關的許多詞作,也大多籠罩著一種哀傷的情緒。
喬希玲《論納蘭性德凄婉兼悲壯詞風的形成原因》一文指出:“納蘭性德的詞風,向稱悲涼頑艷,筆者認為,惟凄婉兼悲壯表述之則更為恰切。”凄婉為納蘭詞中主要的藝術特色,即是容若因喪妻而生的“愛別離”之苦而來。至于“悲壯”的感情基調則為副,體現在容若的邊塞詠史之作中,是與容若在仕途上的“求不得”之苦聯系在一起的。
因此,在分析納蘭性德詞作時,通過研究詞中有主有次的感情基調,和這種感情基調的人生際遇由來,對于進一步研究納蘭詞的藝術成就是具有重要意義的。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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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陶淵明.讀山海經組詩 第一首
5.張草紉.納蘭詞箋注.北京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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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嚴迪昌.折疊多枝,搖曳情濃—讀納蘭性德悼亡詞金縷曲.名作欣賞,1982(2)
8.喬希玲.論納蘭性德凄婉兼悲壯詞風的形成原因.內蒙古師大學報,1991(3)
(作者系四川師范大學文學院2006級對外漢語專業學生 四川成都 610000)
(責編:芝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