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十月是知名的“打工文學”作家。在近年崛起的“底層寫作”浪潮中,“打工文學”儼然已成了其中一個重要的支流。不過,那些知識分子出身的“底層”作家所經歷的是一個由上而下的視野轉向,而王十月曾經的“打工仔”身份注定了他的“底層寫作”必然要經歷一個由下至上的視野提升,其實是一個視野融合的過程。
對于所謂“底層寫作”,人們往往將其本質化處理,常見的就是把知識分子的“底層寫作”一棒子打死,直接斥之為“偽底層寫作”,理由是,知識精英充當底層代言人純粹是一種精神的虛妄。還有就是“打工文學”至上的觀念,帶有強烈的民粹主義色彩,認定來自底層的作家必然發出了底層的聲音,是所謂真正的“底層寫作”。其實,這兩種觀念都把“底層”和“底層寫作”給本質化了,概念化了。事實上,在那些優秀的作家筆下,觀照底層的視野從來都不是那么純粹的,而是復雜乃至沖突的。知識分子觀照底層是由固有的精英視野下移至底層視野,打工作家觀照底層也會逐步發生由底層視野上升至精英視野的嬗變。無論下移還是上升,都不會是純粹的彼此替代的過程,而是兩種視野的融合,最終殊途同歸。一個“打工作家”如果始終拒絕精英視野,他的“底層寫作”永遠只能匍匐在底層生活經驗的平面上,同樣,一個“精英作家”如果始終拒絕底層視野,他的“知識分子寫作”最終也會淪為無聊的空虛或文字游戲。
從《開沖床的人》這個短篇來看,王十月的“底層寫作”正體現了底層視野和精英視野的融合。這篇小說既有底層生活的質感,也有超越底層生活之上的精神訴求,深刻地傳達了底層的痛感。這種痛感既是直接的生活經驗,更是形上的生命體驗,它是經驗和超驗的復合體。作為生活經驗的痛感,在這篇小說中有著令人震驚的書寫。王十月究竟是在底層中摸爬滾打出來的作家,他對底層生活經驗的捕捉十分銳敏,小說中關于兩個底層人物失去手掌的描述,讀來令人心靈震顫。作者在開篇中寫“小廣西”的手掌被沖床砸成肉泥的場景:他跳起來蹲下去,身體像陀螺一樣轉著圈子,他的嘴一張一合,像一條在岸上垂死的魚,他臉上的肌肉在抽搐、扭曲,把身子扭成了麻花狀。接連三個比喻,十分貼近看者的身份和心理,這個看者就是主人公李想,他和“小廣西”一樣都是來自農村的打工仔。面對工友受傷的慘象,李想在剎那間出現了一系列的幻象,他居然想到了剛來城市時吃天津大麻花的場景,這似乎不近情理,卻真切地傳達了主人公一瞬間的心理錯覺。對于失去聽力的李想來說,南下打工十多年來他已經習慣了身邊工友這樣痛苦地失去手掌,整個工廠仿佛就是一片危機四伏的原始森林,各種機器如同怪獸隨時準備吞噬這群打工仔的身體的某一個部位,所以李想已近乎痛苦得麻木了。直到有一天,當李想的聽力得到恢復以后,他的手掌也經歷了像“小廣西”們一樣痛苦的失去,他也像陀螺,像死魚,像麻花一樣地掙扎……小說就在這種強烈的痛感中戛然而止,同時也照應了開頭。顯然,這種以痛感始,以痛感終的回環結構,凸顯了作者強烈的書寫痛感體驗的底層意識,是作者底層視野的顯在表現。
然而,作者究竟不是一般的“打工作家”,他對痛感的表達已經超越了底層生活經驗的層次,而抵達了普遍意義上的生命的痛感或者人生的痛苦。換句話說,作者由生理的痛感掘進到了心理的痛感或者精神的痛感。對于李想來說,他的生命充滿了悖論。由于早年失去了聽力,李想在喧囂奔騰的工廠機器轟鳴中如入寂寥的鄉村曠野,那些轟鳴聲對于生理正常的打工仔如同生理和心理的雙重折磨,而李想置身其間卻能實現靈魂的飛升,他時常沉浸在幾乎藝術表演的境界里。具有反諷意味的是,李想辛苦的勞作是為了賺足治療耳疾的錢,而一旦他的耳疾治愈,他變得和正常的打工仔一樣了,他就不得不接受和正常打工仔一樣的命運。他終于失去了手掌。不正常的李想到達了常人難以到達的境界,而正常的李想卻只能承受非人的生命苦難。可見,在理想與現實之間,李想經受了來自命運的無情嘲弄。這種痛苦是心靈的大苦痛。
無獨有偶,“小廣西”的命運也頗具黑色幽默色彩。按常理,他是受害者,然而現實卻使他戲劇性地變成了持刀劫持人質的罪犯。那么多的治安員和警察,對一個索債的傷殘民工步步為營,那情境實在是荒謬絕倫!難怪失去了“小廣西”,李想感受到了一種心臟被摘除的痛。那種疼痛,深入骨髓,彌漫在文本的字里行間。
李遇春,評論家,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中國新文學學會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