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宗皓
見老外最多的一天,應該是去年在首都機場候機廳里。
因為天熱,急急趕到了那里,結果發現時間多得用不過來。上了趟廁所,看看那里的書架,時間還是多得用不過來,結果發現來了很多老外。不是團兒,都是耍單的。
張昕說:怎么這么多老外?
于是我們開始研究老外。
常見,就不稀奇,時代真是不同了。二十多年前,大學同班一女同學帶著一個名叫戴比的外國女教師去了一趟我的老家——一個當時不開放的山區,名字就不說了罷。事先當地縣上聞風而來,說外事活動。要不要政府出面,我家老爺子斷然說,家事不勞政府,并說當地山珍齊備,新自行車兩輛已經借好,吃與玩耍沒有問題。——結果,當天下午就出了問題,老人家自己騎一輛破車,帶騎新車的她們參觀,一上街就出事了——自行車后面跟了我的同鄉,人越來越多,最后近百人跟著自行車飛跑,并驚喜地大聲喊叫。沒有辦法,老爺子只好帶他們回家,閉門不出。可是,一會兒,玻璃窗后面,是烏壓壓的黑頭發、黃皮膚和黑眼睛。——老爺子事后回憶,沒有見過這陣勢的戴比哭了。
戴比也是我二十年間接觸的唯一一個老外。女老外——也是哭著見我的。她因為誤入不開放地區。違規了,違規就得回國。那是一個大雨中的傍晚,我們約在一個喝啤酒的地方,要了兩杯啤酒,但都沒喝。戴比哭著,那么深的眼窩,眼淚也很快就下來了。那是第一次見她,也是最后一次。——她告訴我說,你的家鄉很美,唯一的缺點,就是人多。
——時代真是不同了。現在老外在中國,像在自己家的院子里。
一個老外走過來,男的。拖著一個巨大的拖箱。他身材極高大,壯,微笨。有些胡子,皮膚微黑。上身穿著暗格子半袖衫,下身一條長過膝蓋的短褲。衣服看起來至少一周沒有洗過。看著看著,我心里突然涌上一個名字。
我對張昕說:我得管他叫“湯姆”。
張昕奇怪地看著我,然后樂了。我補充地說:他本人叫什么我不管,在這里我管他叫“湯姆”,合適吧。張昕繼續樂。——我想他樂的理由是,我們都覺得他應該叫“湯姆”。“湯”和“姆”兩個不相干的漢字放到了一起,再放在一個老外身上,覺得合適,這難道不奇怪嗎?
這位也應該有個名字。一個文靜、白皙、瘦高的小伙子走來,他帶著棒球帽,背著雙肩包,腳蹬旅游鞋。張昕一直瞄著他。他想想說:彼得過去了。
我說是啊,是彼得,也可以翻譯成皮特。張昕說:一個意思。譯法不同,奔馳在大陸叫“奔馳”,在香港叫“平治”。
這就奇怪了,“彼得”或者“皮特”用在一個瘦高的小老外身上居然合適,好玩吧。
老外的人流忽然有了一個間歇。我對張昕說,其實你的名字和你本人的形象也太不搭調兒,嬌滴滴的名字放在一個高大威猛的身軀上,你應該叫張鋼鐵或者張建強之類。張昕是我的領導,更是朋友。身高一米八,體重九十公斤,胡子拉碴,但刮得很凈,擅長短跑及各種球類。
少扯。如果再來一個年齡稍大、高大、瘦、戴眼鏡的女子怎么辦?張昕認真,他繼續向我提出命名的問題。我說:穿長袖衫,就叫弗蘭西斯卡;半袖的話,就是珍妮。如果穿吊帶裙,年輕性感的,注意別搞錯了國籍,是俄羅斯的琳達或者馬洛娃,很可能去過五愛街(早市,沈陽的一個批發市場),批發長筒襪或者其他。
在這個短暫的間歇里,我們還通過一項臨時決議:為了記憶方便,年老的女性,只要微胖,可以稱之為特瑞莎。年輕者無論胖瘦,一律叫蘇珊。男人是這樣定的,年長者可稱之為漢斯或者漢姆。年輕者一律叫大衛。大衛·科波菲爾的大衛。
結果,一個西裝革履、中等身材的老外走過來,坐在我們不遠的地方。目光溫和、極有教養的樣子。漢斯或漢姆抑或大衛似乎都不大合適。張昕說:這位——?我還沒有看定的時候,情況又有了新變化。一個中國人拿著機票恭謹地跑到老外的身旁說著什么。
老外名叫弗朗索瓦,我們的同胞可以叫馬·查理。這是個例外。
什么意思?張昕有些警覺。我告訴他:這個沒有關系,弗朗索瓦給我哲學的味道。至于另外一位.你可以問問,如果他姓劉的話,也可以改成劉·查理。這在國內也時髦,只是別忘了“馬”和“查理”之間一定要加一個點,如:卡爾·馬克思、卡爾·雅斯貝斯、鮑勃·迪倫、喬治·華盛頓等。當年香港人恐怕也是這么過來的。
張昕不置可否。可能他覺得我的治學態度不夠嚴謹吧。
這場命名其實很怪,怪在我們冠名時,雖然選擇了熟悉的外國名字,但意義卻是偏重漢語的。不信可以試試看,“露西”這個名字,至少應該放在一個年輕、苗條的女子身上吧。為什么會這樣?想想語境這回事兒,仿佛里面有了內容。
機場上,還有另外一種常見的景致:一個老外和一個中國女子在一起,對此,命名的興趣反而沒有了。如果一定要想想的話,男的叫戴維或者保羅之類,女子原名可能叫王麗娟或者張翠華,但與戴維或者保羅在一起以后,名字可能叫翠西或者米蘭。現在,漸漸有了另外一種可能,女的還叫王麗娟或者張翠華,老外戴維或保羅改成了戴東方或羅唐詩。
這是怎樣一個漸進的景象?先是戴比二十年前在長春一家大雨瓢潑中的小酒館與我揮淚(她獨自揮)而別,她固執地認為她深重地連累了我,我注定會被政府發配新疆或者漠河,所以她必須見我,提前道歉。
十年前,忽然在沈陽的街上看見一個舉著小旗的人領著一幫白腿老外看故宮。五年前,北京一家酒店的電梯里,一個老外走進來后,環視大家說:mom—ing,已經自來熟啦,連good都省略了。三年前在西安的街上,看見一個老外對另一個老外說:這就是您的不對啦,京腔京韻。
老外,拿著藏漢文對照的菜譜在點菜。我們吃完往外走時,看見他一個人坐在一張大桌旁,一盤炒土豆絲,一碗米飯。昨天晚上,我在北京一家很小的旅館里住下來,開門出去吃飯時,對門與隔壁也都出來了,兩對老外夫婦。恍惚間,我以為身在美國、加拿大或者等等。
中國的王麗娟或者張翠華嫁給戴維或者保羅,幾年前還是個案,這個模式以后會普及,符合全球化的設計。王麗娟或者張翠華帶著中國文化遺韻,娶之成本也低。當然我們也這樣想象:某一天,上海的里弄或北京的四合院突然出來一個穿跨欄背心的老外,拎一根大蔥和中國鄰居侃球,千萬不要驚奇,他們可能是王麗娟或張翠華的先生,帶有西方文化的背景,其入贅我們也是歡迎的,他們的錢也需要省著花,重要的是有愛情這回事兒——愛,仍然是世界上最值得推廣的好事。不奇怪啊,一點都不奇怪,因為街角上一家飯店里,切菜的師傅已經換成日本武士的后代。——這個情形我已經想象出來了,以后想象不到的事情還多著呢。
一個人只能站在自己的文化背景中去看事物,誰讓咱是文化的產物呢。首都機場上的命名,來自于我們自己的閱讀經驗(電影、書籍或其他),當然是一次誤讀,這又有什么奇怪的?我們每天都可能生活在對周圍事物的誤讀之中。
不知道王麗娟或者張翠華嫁給戴維或者保羅以后,去國外或留中土,會是怎樣的?有沒有誤讀的問題?當然,這是另外一個問題了。
(選自《福建文學》2009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