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方是一位有著強烈社會責任感的女作家,她繼承了“五四”女作家的傳統,對女性形象和女性命運有著格外的關注,執著地為女性解放探尋新路。在《暗示》、《在我的開始是我的結束》、《奔跑的火光》等一系列作品中,她以不同于男性的女性視角,傾情于當代社會轉型時期“那些在蕓蕓眾生中默默地生死的女性的狀態”[1],展現了她們的困惑與掙扎,寫出了生活的艱難與悲劇宿命,以殷殷的女性情懷表達了對女性命運的獨特思考。
方方作品中的這些女主人公都有一個共同點:都是那么的漂亮、聰慧。《暗示》中的葉桑,讓她的妹夫多年之后仍對她魂牽夢繞;《在我的開始是我的結束》中的黃蘇子素有“美人”之稱;《奔跑的火光》中的英芝也讓不少青年垂涎三尺。按常理,這些漂亮的女性應該是集萬般寵愛于一身。但在方方的筆下,她們卻一個個命比黃連,雖然進行過不屈的抗爭,卻難逃悲劇的宿命,以命喪黃泉的結局上演了一幕幕“紅顏薄命”的現代悲劇。
一.難逃宿命輪回的城市女性——葉桑
葉桑是一個教授家庭出身的知識女性,她漂亮聰慧、溫文爾雅,從未對生活產生過懷疑,是一個甘于洗衣做飯的賢妻良母。然而一切隨著丈夫衣袋里的紙條而改變,紙條證明了丈夫的外遇。但傲慢的丈夫不作任何解釋拂袖而去。這對于習慣了兩人生活并對夫妻間感情深信不疑的葉桑來說,無疑是個沉重的打擊,于是在“走吧走吧,為自己的心找一個家”的旋律中,葉桑搭上了出租車,選擇了逃離與尋找:逃離與丈夫組建的家庭,尋找自我的精神歸宿。無意識的逃逸使葉桑來到了自己以前生活的“家”,那里曾經有父母的關愛,兄弟姊妹的深情,是女性記憶中的樂園。可是,在回到父母家之后,等待她的是什么呢?父親勸她:“不要把自己的生命想象的太高貴了。其實人生的質地是賤而韌性十足的。它的本質是什么都能承受的住的。無論何等的重負、壓力甚至屈辱。活著,是它唯一的本能[2]。”父親的勸解和對現實的妥協卻只讓葉桑產生了對生命價值的懷疑。
父親的學生寧克,當年曾經對已婚的葉桑表示過愛慕之情,在無法得到葉桑的惆悵中,愛屋及烏地與葉桑的小妹約定了婚姻。但是,這一次的意外歸來,使兩個人“心有靈犀一點通”,產生了“一夜情”,于是,和丈夫邢志偉“扯平”了,她開始心平氣和地與邢志偉通電話,準備返回南京。然而,她的內心世界卻陷入一場嚴重的混亂和危機。在她與寧克的歡愉時刻,她的靈與肉分裂成為兩半,一方面,她的肉體體驗到了激情和歡樂,她的靈魂卻發現了可怕的虛空。在徹悟之后,她還能怎樣生活下去呢?
《暗示》從故事層面看,展示著母親、姨母、葉桑、二妹、小妹兩代女人幾乎雷同的宿命輪回:葉桑如母親般只有婚姻的契約形式,葉桑又如姨母般對自己的姊妹心存插足的愧疚,母親和二妹同樣因為感情的傷害而精神分裂,而姨母和葉桑最終都以自殺了斷了紛擾——面對這種無可遁逃的命運輪回,作者為葉桑選擇的出路是一種詩
意的死亡,她讓葉桑在死亡中投入另一個讓男性無法理解的絕美世界。
二.扭曲異變的另類叛逆者——黃蘇子
黃蘇子同樣出生于知識分子家庭,父親是一位中學教師。她受過高等教育,聰明美麗,又覓得好工作,收入豐厚,無論是精神生活還是物質生活,都居于社會的上層。然而,家庭和父親的獨特的教育方式,卻讓她成了一個被“腌制”的人,為生活和社會所不容,最終走上不歸途。
黃蘇子是作為多余人存在于家人當中的,“她的兩個哥哥和兩個姐姐從不因她是小妹而格外照顧她,父母也不因為她是家中小女兒而對她多出一分憐愛。”[3]作為一家之主的父親對黃蘇子的態度更為激烈。小說這樣寫黃蘇子對她與父親關系的認識:“黃蘇子覺得自己就是一個石子,被她的父親的行動卷帶著,落進陰溝。她只能日復一日地生活在幽暗和陰冷之中,總也見不到太陽。”[3]在父親的陰影里,她遵從中國儒家女制最基本的道德。報考大學時,父權的專制達到了極限,黃蘇子聽著父親對于她報考文科的評價,只覺得“扎得她感覺自己耳朵流出了鮮血。鮮血流到她的肩膀,又順著手臂一直滴到她的指尖。她的手指夾著筷子,于是血又沿著筷子流進了碗里,以至飯都被染紅了……”[3]
黃蘇子成長在這樣一個人格不健全、缺少溫情與愛的家庭里,浸濡了一個畸變的靈魂,形成了黃蘇子的孤僻性格,注定了她不健全人格的形成和人生悲劇的潛隱。由于她性格的自閉、孤僻,致使她意念中的情人贈之以“僵尸佳麗”的綽號。從此,她下意識地收集各種各樣的下流奇絕的臟話,用最污穢骯臟的言辭在心中謾罵每一個與她有過結的人。黃蘇子人格的殘缺,她和周圍世界的分裂,迫使她只能活在一個自我封閉的環境中,進一步加深了她的孤獨感。參加工作以后,“僵尸佳麗”的綽號像鬼影附體般陰魂不散,她正進行著的戀愛又泡湯了。周圍的同事也拿異樣的目光看她。她心中燃起的愛情之火又一次被澆滅了。她只有用更加僵化的外表,來掩飾內心更為激烈的反應。一次在街上,偶遇中學同學許紅兵,并全身心地投入與他的愛情之中,卻發現一切不過是許紅兵設下的報復陷阱。這樣的打擊使黃蘇子的精神世界轟然崩塌,從此白天的白領麗人黃蘇子,成為晚上的妓女虞姬出沒乎琵琶坊。
黃蘇子通過賣淫尋求發泄壓抑的快感,在精神世界的墮落中體會到快樂。她冷靜地實驗著自己能分裂到多少個角色,發現自己完全不再是從前對一切都冷淡的“僵尸佳麗”,而是成為一個淫蕩妖冶的暗娼痛快地發泄自己對于這個世界的不滿。但是,另類的抗爭方式并沒有讓黃蘇子取得最后勝利,化身為虞姬的她最后卻被自己的老顧客,一個收破爛的老頭殺死在荒郊。
新的制度要求女性走向社會,像男人一樣參與競爭,取得一定的社會地位;但在舊有的性別角色定位和社會義務的劃分上,仍存在嚴重的夫權影響,壓制著新的女性觀念的發展和完善。
三.封建禮制重壓下迷茫的抗爭者——英芝
英芝是一個反叛的鄉村女性。她有一定文化,在家中是個享有足夠寵愛的獨生女兒,有父母和兩個哥哥為她遮風擋雨,而且,因為唱歌唱得好,參加了在鄉村中紅白喜事上演唱的“三伙班”,收入在鄉村中也算非常豐厚了。只是因為意外地認識了嘴巴乖巧的貴清,一時間犯糊涂受誘惑,并且有了身孕,才委屈地與貴清成婚。她與貴清陰差陽錯的婚姻,雖然是所嫁非人,她也并沒有更多的想法,不過是想靠自己的努力掙一筆錢,從公公婆婆的監視和控制下逃離開去,蓋一處獨立的房屋,過自食其力的生活。為此,英芝還不得不承受非常懶惰卻又嗜賭如命的貴清的種種不良習慣,含辛茹苦地積攢蓋房子的錢。
英芝為了實現蓋房這一目標,不惜通過各種方式拼命賺錢:除了唱歌,她還在那些無恥男人的股掌上游走,甚至去裸體出演。由于裸體出演,唱歌班被解散,她也幾乎被丈夫打死;她想方設法賣梨賺錢,卻又被公婆據為己有,依靠娘家的支援,她好不容易動員丈夫蓋起了樓房.卻因資金不足而中途停工。她不得不再次四處籌錢,誰知自己用身體借來的錢卻又成了丈夫的賭資。接二連三的奮斗換來的卻是一連串的失望,她憤怒了。但與丈夫撕打的結果卻是自己幾乎被打死,她生活的希望幾乎因此被摧毀。她不得不做外出打工的打算,但與文堂的一次偷歡,又給自己帶來了滅頂之災。雖然英芝僥幸逃了命,卻給娘家惹下了麻煩。為了消除麻煩,英芝將汽油澆向了丈夫,劃燃了火柴,毀滅了丈夫,也毀滅了自己。
英芝的悲劇既是農村婦女解放與強大封建男權傳統之間的矛盾,更是農村婦女自我意識的初醒與自我解放能力的匱乏之間的矛盾。從這個角度看,英芝這個女性形象深刻地展現了女性解放的現實復雜性和女性自我完善的緊迫性。
“舊的道德價值和生活方式對她已經沒有吸引力,但新的理想和生活又不知在哪里。”[4]就這樣,帶著一片茫然,方方小說里的女主人公們開始了自己不計后果地的追尋,但一個個都難逃悲劇宿命,以命喪黃泉的結局宣布了叛逆行動的終結。在這個充斥著男性話語的世界中,女性若想爭得一席之地,勢必要承受更大的痛苦與艱辛。
參考文獻:
[1]王醒.叛逆女性的向死而問——方方近作中的女性形象矩陣分析[J].小說評論,2003,11.
[2]方方作品精選[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05.
[3]方方:在我的開始是我的結束,有愛無愛都銘心刻骨[M].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03.
[4]謝有順.2001中國最佳中短篇小說.序[M].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2002.
魏漢武,男,河南濮陽職業技術學院人文科學系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