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陸濤
母親信神。老人家對神祗的膜拜,完全是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敬重。小時候母親常給我們說,神是無處不在的,人要“行好”,要做好事當(dāng)好人,千萬別做壞事,做了壞事早晚要遭報應(yīng)。因為天上有“神”天天在那兒看著你,你別以為做了壞事沒人知道。
我的學(xué)生時代是“革命”高于一切的年代。“革命”的目的之一是將人們心中的一切神靈全部打碎,當(dāng)然也包括母親所膜拜的“神”。母親可以把掛在墻上的神像取下把墻上的神龕堵上抹平,但卻從來沒有放棄對我們進(jìn)行“行好”的教育。那時候我總覺得母親是迷信,是在自己嚇唬自己,也就常常對母親的教誨不以為然。及至長大成人出外闖蕩閱盡人間世事之后,回過頭來再去思索母親的教導(dǎo),漸漸就悟出了一些非常的意味。
在人類世界之外,是否還存在一個如宗教教義上所說的肉眼凡胎看不見的神秘世界?我覺得這個問題于我于大千世界蕓蕓眾生甚至于我母親那樣并無明確信仰者,其實并不重要。母親不會去跟人抬杠,不會把那些本來看不見的東西強加于別人。但母親自己就是篤信不疑,并且一直在按照她的觀念教育我們兄弟教育我們的后人。這讓我想起一件發(fā)生在100多年前的事。1897年,美國一個小孩給《太陽報》寫了一封信,問“圣誕老人真的存在嗎?”《太陽報》的總編慧眼識珠,緊緊抓住這個題目,專門寫了一篇社論《圣誕老人真的存在嗎——特別送給相信圣誕老人的孩子們,當(dāng)然也送給其他所有相信希望夢想與愛的人們》。文中說:“我們不能只相信眼睛看得見的東西,不能用眼睛來懷疑心靈。因為人間最美的東西,或許我們看不見,卻一一藏在我們的心中。愛、同情、誠實、失意,這些我們都需要,所以我們相信帶給我們生活的希望……”
人們誰都不會認(rèn)為《太陽報》是在故弄玄妙,是硬把無說成有。然而,人們卻相信了《太陽報》的論點,《太陽報》的那篇社論,也就成為世界新聞史上的經(jīng)典。我們“不能用眼睛來懷疑心靈”——其實,人之所以為人,他與其他動物的最大區(qū)別就在于“心靈”——思想、情感、精神等等。人在心里始終有一個“神”用來頂禮膜拜,其實是自己給自己設(shè)了一面做人做事的鏡子。有了神靈的燭照,對神靈永遠(yuǎn)懷著敬畏之心,人生就有了堅守不渝的道德尺度,有了支撐人的精神世界的心理杠桿。
《后漢書》里有一個膾炙人口的故事,說的是東萊太守楊震,舉薦王密為茂才。王密為感謝楊震的知遇之恩,深夜帶著十斤黃金前來相贈。楊震堅辭。王密說,這里只有你我,沒有人會知道。楊震指指天指指地說:“天知,地知,我知,子知,怎么能說沒有人知道呢!”楊震所說的“天”、“地”,同樣并非實有的物質(zhì),但它卻是深藏于人心中的一種信念。人不可以迷信,但卻不能無信念;人應(yīng)該敢想敢干無所畏懼,卻不能失去從心底深處對神靈的敬畏。母親不懂得這些說起來有些繞口的理論,但母親卻從最原始的對天地神靈的由衷的尊崇,言傳身教給我們一種為人處世的品格。這品格屬于文化范疇,是一種文化的象征,是形而上的東西。母親不識多少字,沒什么文化,母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農(nóng)村婦女。但是,與那些“得志便猖狂”,便不知天高地厚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不放在心里,什么都不在乎的“渾不吝”相比,母親身上透露出的那種質(zhì)樸純粹的文化氣息,便愈加顯得彌足珍貴,讓人時時刻刻都在接受著一種神圣的沐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