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亞
周末去母親處,被小女孩蕾逮了個正著。
蕾生性活潑、好動,精神氣兒十足。如同每一次,蕾一見我就玩興陡漲,小腦筋轉(zhuǎn)得飛快,找出許多可玩的花樣。
我的印象里,蕾從小就比同齡人“高出一籌”。飯前洗手,不待大人叫喚,她便搬個小板凳一溜煙兒跑到洗臉間水槽前,往小凳上一站,擰開嘩嘩的小龍頭,把兩只小手洗得干干凈凈。再如,很多孩子弱項的穿衣脫鞋,擱她頭上均屬一流。這時你若想去助她一臂之力,她準(zhǔn)會果決地推開你的手。她要自己來。穿鞋時哪怕一時撐不進,她也會“吭哧吭哧”扭動身子使出渾身解數(shù),讓小腳在鞋里左沖右突,完了還不忘伸出小手將鞋絆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卮钌稀_@個動作叫我嘆為觀止。我據(jù)此揣測,蕾潛在的性格一定干練,且毫不含糊。這樣的女孩長大后,該是一道怎樣的風(fēng)景呢?
一陣瘋玩之后,開始正餐。蕾扯著嗓門(那種無遮無攔、全然不像一個秀氣女孩的作派)宣布今天的節(jié)目。《小紅帽》?哦,我記起一則久遠的童話,曾經(jīng)伴隨我走過像蕾這樣的孩提時代。記得故事里有小紅帽和生病的媽媽,不過,今天蕾要來個反串,她扮“健康”的媽媽,我扮“生病”的孩子。我有一點詫異。在她的下意識里,也以強者自居呢。
蕾搬出一套“過家家”的行頭。眨眼間,就在我面前擺弄停當(dāng)了一堆眼花繚亂的小玩藝兒——鍋盆瓢碗水桶扁擔(dān)一應(yīng)俱全,還有一副針管。這是蕾特意設(shè)計的。
自知躲不過,權(quán)作放松一回吧。我隨遇而安地聽從蕾的指揮,在客廳長沙發(fā)上躺下,身上覆蓋了條毛巾被。現(xiàn)在,我是蕾的“寶寶”了。
我對這個角色暗暗得意。
很快,我就發(fā)覺這念頭錯了。因為蕾決不會讓你睡午覺一樣安安穩(wěn)穩(wěn)地躺著,她要求你做很多事兒,配合她。你必須不時把雙眼打開,一眨一眨,就像她玩膩的那只娃娃。她要她的“寶寶”哭,要她的“寶寶”笑,要她的“寶寶”裝出一副患兒模樣,因為她在喂它吃藥,給它打針(她正拿一朵棉球抹一抹扎針的部位);她替它掖掖被角,摸摸“發(fā)燒”的額頭。總之,這個5歲的小女孩正全身心撲在她的游戲上,扮演她此刻的角色。只要看一看她忽閃的睫毛,小巧鼻尖上滲出的一層細密汗珠,便可知道她有多么投入、多么著迷。
見她如此當(dāng)真,我也盡心盡責(zé)起來,摒棄“樂”中偷閑的念頭。當(dāng)“哭”則哭,當(dāng)“笑”則笑,扮演好我的角色,不忍輕拂那一分脆弱的童真。
客廳灑滿蕾“咯咯咯”的笑聲。
這個精力充沛的小女孩,何時才肯息鼓收戈?時間分分秒秒過去,我?guī)捉^望。終于,等到蕾的父母帶她回自己家去的一刻。眼看游戲就要結(jié)束。
我仍躺著。蕾不讓我睜開眼睛。
“媽媽”去逮大灰狼了,等“媽媽”逮住了大灰狼,你才可以起來!這不啻為這個興頭不減的女孩布下的一道命令。
我閉著眼睛應(yīng)允。竊喜。終于可以解脫了!我在靜候蕾隨父母走出門去的最后一點聲響。
這時,我的耳廓傳來過道上蕾壓低嗓音的說話聲:
噓——!(她一定伸出一根手指按在圓嘟嘟的唇邊)
你不回來小姑姑就起不來啦?她的大姑姑逗她的聲音。
假假的——!(那雙漂亮的大眼睛一定惹人喜愛地忽閃著)
我倏忽一驚,睜開雙眼。
童話不見了,心中的鳥飛了。
一顆早晨沾在草葉尖上的露珠,閃著夢的光澤,清澈、純潔,給人無盡遐想;一只羽毛漸豐的鳥,在一碧如洗的晴空自由飛翔,云兒是它游戲的宮殿,風(fēng)作它滑翔的天梯……
風(fēng)一樣飄逝的童年,我們在童話里浸潤、漫游,《海的女兒》、《白雪公主》、《灰姑娘》……從童話里飛出的那只鳥在一代代人中間飛翔,傳遞著生命和美的氣息。純潔、善良、真誠、美麗,童話給了我們這些珍貴品性的同時,也教會我們夢想、天真。或許,從根本上說,天真和夢幻更是一種稟賦,在你誕生時就融入你的血液,植于你的性靈。童話的作用,只是在這塊先天雨水充沛的土地上,播撒一粒粒種子,催開粉色的花骨朵兒,滋生出醇香的果實。
有一種人,永遠一顆童心系之,天真無邪;有一種人,心輪隨年輪增長,原本的那一分童真,終將被世事熏染、變色。很多時候,我們渴望自己成熟老到、擺脫幼稚,惟恐遭人恥笑。豈知古人云:能嬰兒乎?當(dāng)有一天,我們終于在人生中跋涉得累了、疲了,變得諳于世故,想去追回那份單純明凈,卻已遙不可及。能嬰兒乎?那是一種為人的姿態(tài),一種至真無偽的境界。它告訴我們,童貞是世上最可貴的東西。
但是,現(xiàn)實太冷峻,哪里有天真的理由?哪里有桃花園里極樂世界的夢幻?
我曾在大街上遇見一個背著沉甸甸的書包,手持一根干凈、壯碩的白菜根的男孩。在街邊一個弧形拐彎處,我叫住他,問他,手里拿的是什么?
不知道。他看著我,晃動著碩大的腦袋。
是一棵“人參”?我內(nèi)心一閃,鼓動他。
有太陽射出的光,暖暖地照耀,四周十分明亮,像潔凈的玻璃的閃光。多么容易產(chǎn)生童話的感覺啊!
他一聲不吭。高舉起那支酷似人參的白菜根,越過頭頂,果真對著那顆暖暖的太陽照了一照。
是“人參”?
不是!
那是什么?!
哼!男孩乜了我一眼,神氣地頂著他的大腦門走了,不再搭理我。
這是我一個朋友的孩子。當(dāng)他舉著那根壯碩的白菜根的時候,當(dāng)他對著一片透明的陽光照射的時候,我以為他會相信這是一棵人參,至少,他是擎著一件有用的東西走在大街上。但是他沒有。他沒有被這個虛幻吸引住,沒有當(dāng)真。他回答不是人參的時候,語氣是那么堅定從容、無可置疑。
我佇立街頭,眼前是熙來攘住的行人與車輛,水一般地穿梭著。
假假的——!游戲中蕾的聲音再度響起。
我驚異于她(他)們的早慧,驚異于她(他)們走出童話的輕松自如和本能。或許這一代孩子根本就未曾進入過真正的童話,現(xiàn)實角色和童話角色在她(他)們本來就涇渭分明。蕾也一定不會像我兒時一樣,對小紅帽被獵人從狼肚子里拯救出來的結(jié)局置信不疑。
人類的童年大約是沒有童話的,只有對創(chuàng)世不倦的探秘和想象。當(dāng)成長的人類發(fā)現(xiàn)那顆幼小的胸膛里對陽光雨露、鳥語花香、對愛、對悲歡哀樂,有著更單純、直接的渴望,發(fā)現(xiàn)稚嫩的心靈更需這一養(yǎng)分的滋養(yǎng)呵護,這時,童話出現(xiàn)了。童話之于人類,成了不可或缺的精神營養(yǎng),一帖潤滑劑。在我們成長的過程中,有沒有經(jīng)受過童話的滋養(yǎng)是有天壤之別的。
面對這個男孩,面對童話感的失卻,我突感一陣心疼。
小時候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沉溺于姐姐編織的一個關(guān)于小桌子小凳子的童話里。姐姐告訴我,她們學(xué)校后面有一座小山包,山包上有兩株非常奇怪的樹。樹上掛滿一張張小巧的紅桌子、綠凳子,寶石般閃閃發(fā)光。我驚異極了,央求她第二天放學(xué)一定給我摘一個帶回來。至于要小桌子還是小凳子,紅的還是綠的,頗費我一番思量。(現(xiàn)在我已憶想不起這些細節(jié),總之我渴望立馬就能見到那些漂亮的寶貝。)那以后,我就擁有許多個“第二天”,因為姐姐總有沒帶回來的理由,我則在一次次企盼落空之后,又一次次鼓起希望,將滿腹期待挪到“第二天”,對“第二天”置信不疑,相信自己定能見到寶石般的紅桌綠凳,而那些富有幻想的紅桌綠凳竟也因此伴我走過很長一段童年路。此刻我寫下這些文字時,嵌在童夢里的紅桌綠凳依然閃閃爍爍。回首間,人間已是氣象萬千。相信童話,就是相信夢的力量,沿著夢境向前滑翔。
直至成年后,我忽發(fā)奇地想向姐姐提及此事,我的問題是,她怎么會向我編這樣一個童話?不料姐姐一臉神肅——她說她從來都不知道有這回事。
我像是冷不丁地從一個夜夢里走到陽光環(huán)繞的屋外,一切夢中五光十色的東西均化為烏有。唯一的解釋是,姐姐歷來明智練達,而我的腦瓜子則充塞奇思異想。拿母親的話說,是稀奇古怪的。孰是孰非?此案斷成一樁未竟的公案。
嵌入我的記憶,化作我童夢中一縷輕煙的是什么已經(jīng)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它滋養(yǎng)激發(fā)了一顆童貞之心對美好事物的渴望和追尋,以及堅貞的品質(zhì)。而這,就是童話所造就的特質(zhì)。
在某個節(jié)日到來時,我沒有聽從蕾想要一只魔鬼娃娃的要求,而是從書店的兒童讀物叢書里挑選了一套《格林童話》,醒目地擺在她的小書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