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衡
先生的住處在校園北邊的一座很舊的老式樓房,他住一層,朗潤園13號樓。那天我穿樹林、過小橋找到樓下,一位司機正在擦車,說正是這里,剛才都還出來看客人來了沒有。房共兩套,左邊一套是他的會客間,臥室兼書房,不過這個只能叫書房之一,主要是用來寫散文隨筆的,著名的《牛棚雜憶》就誕生在這里。一張睡了幾十年的鐵皮舊床,甚至還鋪著粗布草墊,環墻滿架是文學方面的書,還有朋友、學生的贈書。他很認真,凡別人送的書,都讓助手仔細登記、編號、上架。到書多得放不下時,就送到學校為他準備的圖書室去。他每天4時即起,就在床邊的一張不大的書桌上寫作,這是他多年的習慣,人稱“北大一盞燈”。等到會客室里客人多時,他就把熟一點的朋友讓到這間房里。有一次春節我去看他,碰到教育部長來拜年,一會兒市委副書記又來了,他就很耐心地讓我到書房等一會兒,并沒有一些大人物借新客來逐舊客走的手段。學校考慮到他年高,盡量減少打擾,就在門上貼了不會客之類的小告示,助手也常出面擋駕。但先生很隨和,常主動出來請客人進屋。助手李玉潔女士說:“沒辦法,你看我們倒成了惡人。”這時你可以盡情地仰觀滿架的藏書,還可低頭細讀他寫了一半的手稿。他用鋼筆,總是寫整齊的略顯扁一點的小楷。
先生永遠是一身中山裝,每日三餐粗茶淡飯。他是在24歲那一年,人生可塑可造的年齡留洋的啊,一去十年。以后又一生都在搞外國文學、外語教學和中外文化交流的研究,怎么就沒有一點兒洋味呢?近幾年基因之說盛行,我就想大概是他身上農民子弟的基因使然。他在一篇回憶文章里講到小時窮得吃不飽飯,給一個親戚割牛草,送草后磨蹭著等到中午,只為能吃一口玉米餅子。先生現在仍極為節儉,害怕浪費,厭惡虛榮。每到春節,總有各級官場上的人去看他,送許多大小花籃。他對這總是暗自搖頭,我知道先生是最怕虛應故事的。有一年老同學胡喬木邀他同去敦煌,他當然想去,但一想沿途的官場迎送,便婉言謝絕。
后來我去看他,知道他的所好,就專送最土的最實用的東西。一次從香山下來,見到山腳下地攤賣紅薯,很干凈漂亮的紅薯,我就買了一些直接送到病房,他極高興。他很喜歡我的家鄉出的一種“沁州黃”的小米,只能在一片小范圍的土地上長,過去是專供皇上的。現在人們有了經營頭腦,就打起貢品的招牌,用一種肚大嘴小的青花瓷罐包裝。先生吃過米后,卻舍不得扔掉罐子,在窗臺上擺著,說插花很好看。后來,聊得多了,我還發現一絲微妙,雖同是一批大學者,但他對洋派一些的人物,總是所言不多。
先生原住在北大,房子雖舊,環境卻好。門口有一水塘,夏天開滿荷花。他有一文專記此事。是他的學生從南方帶了一把蓮子,他隨手揚入池中,一年、兩年、三年就漸漸荷葉連連,紅花映日。在北大,這處荷花水景有個名字,就叫“季荷”。但2003年,就是中國大地“非典”流行那一年,先生病了,年初住進了301醫院,開始治療時還回家去住一兩次,后來就只好以院為家了。“留得殘荷聽雨聲”,季荷再也沒見到它的主人。
先生在醫院享受國家領導人的待遇,剛進來時住在聶榮臻元帥曾住過的病房里。我和家人去看他,一切條件都好,但有兩條不便。一是病房沒有電話(為安靜,有意不裝);二是沒有一個方便的可移動的小書桌。先生是因腿疾住院的,不能行走、站立,而他看書、寫作的習慣卻丟不掉。我即開車到玉泉營買了一個有四個小輪的可移動小桌,下可盛書,上可寫字。先生笑呵呵地說,這就好了,這就好了。我再去時,小桌上總是堆滿書,還有筆和放大鏡。后來先生又搬到301南院,條件更好一些。許多重要的文章,如悼念巴金、臧克家的文章都是在小桌板上,如小學生那樣伏案寫成的。他住院四年,竟又寫了一本《病榻雜記》。
我去看季老,多是問病或聊天,從不敢談學問。在我看來他的學問高深莫測,他大學時受教于陳寅恪等國學大師,留德十年,回國后與胡適、傅斯年共事,朋友中有朱光潛、馮友蘭、吳唅、任繼愈、臧克家,還有胡喬木、喬冠華等。“文革”前他創辦并主持北大東語系20年。他研究佛教、研究佛經翻譯、研究古代印度和西域的各種方言,又和英、德、法、俄等語比較。試想我們現在讀古漢語已是多么吃力費解,他卻去讀人家印度還有西域的古語言,還要理出規律。
我問先生信不信佛,他很干脆地說:“不信。”這讓我很吃一驚,中國知識分子從蘇東坡到梁漱溟,都把佛學當作自己立身處世規則的一部分,先生卻是這樣的堅決。他說:“我是無神論者。假如是研究一個宗教,結果又信這個教,說明他不是真研究,或者沒有研究通。”
我還有一個更外行的問題:“季老,您研究的那些外國的古代的學問,總是讓人覺得很遙遠,對現在的社會有什么用?”他沒有正面回答,說:“學問,不能拿有用還是無用的標準來衡量,只要精深就行。當年牛頓研究萬有引力有什么用?”是的,我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牛頓當時如果只想有用無用,可能早經商發財去了。事實上,所有的科學家在開始研究一個原理時都沒有功利主義地問有何用,只要是未知,他就去探尋。研究結果出來后,有沒有用,那是后人的事。先生在回答這個問題時的那一份平靜,深深地印在我的腦子里。
有一次我帶一本新出的梁漱溟的書去見他。他說崇拜梁漱溟,我就乘勢問:“您還崇拜誰?”他說:“并世之人,還有彭德懷。”這又讓我吃一驚。一個學者怎么最崇拜的是一個將軍。他說:“彭德懷在廬山會議上敢說真話,這一點不簡單,很可貴。”我又問:“接著還有可崇拜的人嗎?” “沒有了”。他又想了一會兒:“如果有的話,馬寅初算一個。”我沒有再問。我知道說真話一直是他心中隱隱的痛。為此他在“文革”結束后又寫作出版了《牛棚雜憶》。
當他知道巴金去世時,在病中寫了《悼巴老》,特別提到巴老的《真話集》。我看著他,老人端坐在小桌后面的沙發里,挺胸,目光投向窗戶一側的明亮處,兩道長長的壽眉從眼睛上方垂下來,那樣深沉慈祥,前額刻著的皺紋、嘴角處的棱線,連同身上那件特有的病袍,顯出幾分威嚴。我想起先生對自己概括的一個字“犟”,這一點他和彭總、馬老是相通的。不知怎么,我腦子里又飛快地聯想到先生的另一個形象。一次在大會堂開一個關于古籍整理的座談會,任繼愈老先生講了一個故事:說北京圖書館的善本只限定一定資格的學者才能借閱。季先生帶的研究生要查閱,但無資格。先生就親自到北圖借出書來讓學生讀,他端坐一旁等著,如一幅壽者課童圖……
現在我翻著先生的著作,回憶著與他無數次的見面,漸漸地與他端坐病室的身影疊加起來,歷史就這樣洗磨出一位百歲老人,一個經歷了由清朝至民國,至中華人民共和國,后又經歷了“文革”和改革開放的中國知識分子的形象。這形象正如一面百年的明鏡,可以照出百年來國家民族的命運,也可以照見我們自己的人生。■
(本文原題為《百年明鏡季羨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