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紙
“介紹所告訴我,你們要請一個鐘點工?,,那個婦女站在門口,對一位開門的女人說。那個婦女的眼睛停在對方忙于修飾指甲的手上,不敢抬頭看對方的臉。
“不是鐘點工,是保姆。我們需要一個做家務、帶小孩的保姆。”對方的眼睛浮腫著,一只手高高揚起,眼皮被強行地撐開了一絲縫,她對著那個婦女,大口大口地吹著那只手上的指甲,那五只腥紅的指甲在那個婦女面前跳躍彈騰,張牙舞爪。然后,她慢悠悠,放下手指,斜著眼睛,在那個婦女身上抹了一輪。
“那也可以,我會掃地,會做飯,也帶大了自己的孩子?!蹦莻€婦女說完,頭微微一側,身子稍稍一閃,從她的背后蹦出一個兩三歲小孩的頭來。
對方把放下的手觸電似的拿起來,另一只拿指甲油的手跟著拉動了一下,說得準確一點,對方整個身子都跳動了一下,而且,她還把脖子一縮,說:“喲,還帶著一個小孩啊?”
那個婦女把小孩牽到對方面前,她若有若無地晃了一下小孩的手,小孩抬起圓嘟嘟、有點黑的臉蛋,眼睛定定地盯著對方涂滿指甲油的手,清脆地叫了一句:“阿姨好。”
對方的那只手仿佛聽到了贊美,它激動地走到了小孩的頭上,它想干什么呢?它先是放著不動,然后遲疑地游走了一下,便又一動不動了。
那個婦女和那個小孩聽到對方說:“怎么還帶著一個小孩呀?多大了?”
那個婦女慌忙說:“三歲多了,”她馬上又說:“不妨礙我做事的,他在他爸附近的幼兒園讀中班,今天星期六,不上學,跟著我來了……”
對方的速度比那個婦女還快,她問:“他爸是干什么的?”
那個婦女回答:“在那個工地上做工,小孩平時早餐和晚飯都跟著他爸吃,中餐在學校吃,下午才回來。我基本上不用操心,不妨礙我在你家做事的!哪個婦女一會兒指著外面,一會兒摸著小孩的頭,臉漲得通紅。
對方順著那個婦女所指的方向看去,在斜斜的臺階下的對面,高高的,有一扇窗戶,她的目光一直射向窗外,看了一眼,然后把眼皮直直地往上翻,不作聲。
對于正對著窗戶外的那幢正在封頂的大樓,她是很熟悉的,她私下里有個秘密,她甚至對自己說:那幢大樓就是在她的詛咒中一點點長高的。它不分晝夜的噪音使她對這個世界的一切都產生了焦躁不安、討厭不堪的心情,她有時也清楚地知道,這不是惟一的原因,但她只有把所有的原因推到它身上,然后,躺在床上無數遍地在心里謾罵著,她的心里才會好受些。而那個聲音持之以恒地響著,填充著她的整個腦袋,好像要將它撐爆。有一段時間,她實在忍受不了。恨不得從自己家的樓上跳下去,幸虧有她母親陪她在家,才防止了事情的發生。
“你老公在那里做包工頭?”對方斜著眼睛,問那個婦女。
“哪里呀,給包工頭打工的。做包工頭就好了,還用我出來做保姆?”那個婦女臉更紅了。
“你老公他們真是累不死呀,白天黑夜地干!”
“想想也真怕他累垮了,三班倒呀,包工頭不講良心,還賴著不給工錢?!?/p>
“累死了他就不用給工錢了嘛?!?/p>
“世上真有那么壞的人呀?”
“現在這世道什么樣的人沒有?”說著,對方又把一只手放在小孩頭上,她尖尖的指甲游弋在小孩濃密的頭發里,然后,她突然抬起頭,對那個婦女說:“小孩晚上在哪里睡?”
那個小孩抬起頭,一雙晶亮亮的眼睛看著對方,搶先說:“跟我爸睡?!?/p>
那個婦女補充說:“他們在工地上有床鋪?!?/p>
對方說:“你睡得著呀?”
小孩說:“我一倒下就睡著了,呵呵。”說完,他還頑皮地摸了一下自己的頭。
對方把斜著的眼睛從下面掃到上面,對那個婦女說:“如果你在這里干活,不能因為你老公和小孩就在附近,就偷跑出去看他們?!?/p>
那個婦女搓了一下手說:“有啥看的,老公都看了四五年了,小孩又那么聽話。”
對方馬上說:“你這話就假了,老公跟老婆的事不是有啥看沒啥看的問題,不要把自己當成觀音菩薩似的,特別不要把這里當成你們的第二個家,不然,我每個月給你八百塊錢,是在替你們買房呀?”
那個婦女連忙說:“不會不會,我發誓堅決不會,”她又搓了一下手,猶豫了一下,又說:“不過,真的沒有假放?”
對方說:“你以為你是上班呀,你問問你老公,他在工地上干有假放嗎?你在農村干活有假期嗎?”
那個婦女扯了一下衣襟,說:“話,話可不能這么說,農村也有閑的時候,我老公加班要計錢的。”她又輕輕嘆了一口氣,接著說:“我原本是不想出來的,在家里也沒什么不好,可他爸說要讓小孩在城里讀書才好,何況家里田少,家公家婆說還年輕,他們種得了那幾畝地。我便出來了,他爸說,不要我做啥,就是帶好孩子,可他那點錢夠啥個,現在城里什么都貴,我想著要做點事,跟小孩交學費?!?/p>
對方的眼神柔軟了一些,她把單瘦的身子倚在門框上,一條小藕一樣自得耀眼的腿,絞在另一條腿上。那個婦女看著,想著:對方的身子真的像一捆柴一樣斜倒在我面前呀。
對方對著涂滿指甲油的手指吹著氣,身子慢慢地晃了起來,聲音也跟著一晃一晃,像洋洋得意的風,她說:“那是哦,在城里讀一個幼兒園,每年都要五六千塊錢,這還是城里人讀一般的幼兒園,如果是好的幼兒園,光是贊助費都得上萬塊,如果沒有本市戶口,有錢都進不去!”
那個婦女按了一下小孩的頭,自己的頭卻點了一下,說:“是啊,是啊。”
對方把指甲油往大廳里的沙發上一丟,然后,舉起雙手,將零亂的頭發攏起,高高卷上,繞成了一個發髻一樣的東西。她的動作幅度特別大,兩只小藕一樣的手臂把那個婦女牢牢地壓在腋窩的位置,那個婦女不得不低著頭,看著對方的身體一擺一擺,她通過窗口直射過來的鮮紅的陽光,還看見對方鮮艷的睡衣在她身上肆意飄蕩,她不知怎地,突然想到了在對方胸前搜尋著什么,當她好不容易找到那個高度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地方,終于有兩粒大大的點時,她的臉上泛起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暗笑。但她又不由自主地,皺了皺鼻子,她聞到了對方身上有一種她從沒聞過的氣味,她斷定是洗發水的香味,而且是一種她從未使用過的洗發水的香味,她確定,如果用過、哪怕在商店和超市里看過、摸過,她也是知道的,甚至叫得出名字,但,現在,她的記憶失靈了,她感到一陣短暫的沮喪,但她馬上覺得不稀罕,她在心里甚至覺得沒什么了不起。她挺起了胸脯,盡量地,把衣服撐得滿滿的,脹脹的,最好是,盡量朝對方的胸口撞去,要能讓對方看得見它,并且頂頂她!
那個婦女到底沒敢這樣做,她又低下頭,看著他的兒子,她看到她的兒子此時也在看著她,他那對圓弧的長長的睫毛忽閃忽閃,她想起了家里廳堂中橫梁上撲騰在雪白雪白的、巢窩里的小燕子。
那個婦女又堅定地往對方的臉上看去,她看到對方正在看著她的胸,對方干癟的面頰上,長滿老鼠屎一樣的點點,她內心有一種溫熱的氣息慢慢往上升騰,當它升騰到臉上時,她感到臉上有一層光亮亮的東西——雖然有點黑,但肯定是光滑的、平整的、干凈的。她想到這里,一只手情不自禁地摸在兒子軟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