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曙輝
水井里的照片
故鄉的水井老了老了如我一樣
歸鄉的游子臨井對鏡渾濁的井水
如我渾濁的眼淚故鄉啊雖然
你的山體依然舊時模樣雖然
你的田疇依然阡陌相連可是
故鄉啊你山上的墳頭怎么多了那么多
你寬闊的田野里怎么到處屋舍相連
而河水已如干涸的脈管不見了
激情流淌的血液我可是記得
舊時的水井如少女的眼睛清亮
而如今竟也如我的眼神一般呆滯
故鄉啊你老了嗎你真的老了嗎
在這一眼已無泉水涌出的古井旁
我已無法表達我思鄉的情懷就像
衣錦還鄉的兒子面對衣衫襤褸的白發親娘
我多么希望我的故鄉依然是夢里天堂
能讓天上傾瀉的流泉洗滌我的思想
風塵歲月我的靈魂已不再干凈
多多少少沾染上了一些骯臟的塵埃
回到故鄉我想掬一捧古井里的水洗腸
我想在夢中美麗的河水里扎個猛子
然后干干凈凈清清爽爽再從故鄉出發
走向遠方故鄉啊在我塵世的羈旅之中
我是一個可憐的人我沒有一刻忘記你呀
在所有的白晝在所有的夜晚在所有
走過的每一個地方如果可以錄放都可以聽到
我呼喚故鄉的聲音沒有故鄉的人是痛苦的
我所有思想的根須只有深深地扎入故鄉的土壤
我才能獲得豐富的營養我才能
人模狗樣地活在這多少有些荒誕和虛偽的世界上
沒有一刻不思念故鄉啊午夜夢回
那些淚水總是會閃發出故鄉冷月的清光
溪水繞著山腳靜靜流淌我的愛情也在那里啟航
那一盞荷燈那滿鼻的稻香至今讓我夢魂牽繞
沒有任何一首詩可以抵達我最深的心房
今天當我俯望故鄉的水井所有的蒼涼與淪桑
一齊奔涌而來故鄉啊就讓我在井邊大哭一場
然后捧一捧井水當酒不管它清濁
我都要開懷暢飲
逸興遄飛像歌唱母親一樣歌唱故鄉
想起那些肥碩的黃蜂
那些個肥碩的大黃蜂在我家
老屋的廊柱上鉆出了無數個圓孔
那是它們的力量和技術的展示
比我的毅力強了許多這么多年以后
我依然記得它們如何進進出出
在那一排老朽了的廊柱上忙碌
那些寫滿了神話故事的木板樓房啊
一直在我的夢境里反反復復出現
可那只是記憶中的老屋了啊許多年以后
等我回到故鄉那些老屋早已夷為平地
斷壁殘垣也蕩然無存更不消說那些
飛檐翹角盤龍廊柱花格木窗刻畫板壁
那些肥碩的大黃蜂全部掃地出門
被時光趕到了油菜花盛開的田野去辛勤勞作
雖然它們依然一直開心地唱著甜蜜的歌
可是它們如我一樣沒有了安身的家
在外面流浪的不僅僅只有我
我的女兒流浪到了更加遙遠的地方
不過她已經不知道什么叫做故鄉更不知道
我的腦袋里關著那么一些肥碩的黃蜂
她是一個沒有故鄉的人也是沒有老屋的人
所有的思想如她的生活方式一樣全部都是新的
這也算是一種很好的結局不必懷舊
她向來對我懷舊覺得可笑沒有同情
澳洲的黃蜂也許不像我老家的黃蜂
它們不可能有這么深厚的文化底蘊
我們老家的黃蜂總是如我一樣嗜舊
天天在故紙堆里尋找逝去的輝煌
如果讓澳洲的黃蜂去我的老家
不知道它們是否對那些廊柱感興趣
我要問問女兒這個問題讓她什么時候
帶一只澳洲的黃蜂一起回家好好研究
母親的繡花繃子
放心,我不會因為鳥在用喙子交媾而離開
聲音已經繞成了一盤絲線
母親在用它們繡花
那一個竹制的繡花繃子
已經在庭院的樹蔭下
網羅過了無數的美好姻緣
現在已經找不到母親用過的寶物了
繡了一生的花
母親竟沒有繡出自己的一幅頭像
這是我今生已經無法彌補的過失
明年的清明
我要跪在母親.的墳頭
撥開那些荒草
把這一個繡花的繃子擱在墳上
呼喚母親也許
我還能從繃子上
重新看到母親親切的身影
看到她飛針走線的樣子
那些鳥兒也會許活蹦亂跳地鳴叫
甚至用喙子交媾
我寧愿那些鳥聲如絲線一樣
永遠地纏住我
直到母親再輕輕地喚我一聲——
崽崽幫我穿一下針吧
我突然抓不住一些事物
我突然抓不住一些事物
抓不住一些閃過心空的念想
它們如水如風如一些捉摸不定的
影子仿佛看見卻又模糊
而我要告訴你的是并非我的眼淚
在踏上故鄉的這一片刻突然涌出
很多的鹽已經在時間的傷口匯聚
白色的晶體有時透明有時含混
我已經退到了盡可能遠的遠處
此刻又像一只戀家的貓悄悄走回
田鼠成群結隊在舉行盛大婚禮
我看夠了那些之后回家歸歸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