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春(外一篇)

陳永林

天奇冷。北風呼呼地狂叫，鬼哭狼嚎樣。楊樹、柳樹、桑樹冷得哀哀呀呀地呻吟，一個勁地亂抖。風裹著沙粒，兇狠狠地砸在小梅的臉上。小梅原本凍得結了痂的臉被沙粒打爛了，露出冒著血水的紅嫩的肉。沙粒一下又一下砸在嫩肉上，小梅痛得齜牙咧嘴，嘴里絲絲地冒著冷氣。小梅解下圍在脖子上的圍巾。想蒙臉，但圍巾被風刮走了。小梅拼命地去追圍巾，但永遠追不上，小梅剛要追上圍巾，圍巾卻又飛起來，圍巾像和她捉迷藏。最終圍巾飛進一口池塘里了，小梅折了一根柳樹枝想撥圍巾，但片刻圍巾沉入池塘了。再也看不見了。

又得挨那丑女人一頓罵，或者一頓打。唉，罵就罵，打就打，眼一閉，牙一咬，就過去了。小梅早已不怕那丑女人的打罵了。那丑女人剛進門，剛打小梅時，小梅還怕，打罵的次數多了，小梅再不怕了。

小梅回到剛割草的地方，傻了，剛割的一筐草全被風吹得無影無蹤了。唉，白割了一個多小時，這鬼風!小梅只有重割。不割滿一筐草，丑女人便不讓她吃飯。不讓吃飯嚇不到她，小梅忍饑挨揍慣了。小梅自己也不知道她到底漏過多少次沒吃飯。從前弟弟總偷偷避著那丑女人把自己碗里的飯給小梅吃，丑女人發現后，打弟弟。小梅再也沒吃過弟弟碗里的飯，餓得頭暈眼花也不吃，她不想弟弟挨那丑女人的打，小梅時時故意同那丑女人作對，丑女人讓她喂豬食。她偏不喂：讓她洗鍋碗，她便不洗。氣得丑女人罵個不停，她心里笑。丑女人一生氣，小梅就高興。

一入冬，田野上所有的草都干枯了，牛只有吃枯黃的稻草。黃黃一點也不喜歡吃枯黃的稻草，喜歡吃田野上的干草，像車輪菊、面條草、馬齒草，都是黃黃喜歡吃的。黃黃生下來時，身上的毛黃燦燦的，沒一根雜毛。陽光落在黃黃身上。金燦燦的有點晃眼。小梅就給這條牛取名為黃黃。但那條老黃牛卻不喜歡黃黃，黃黃想吃奶時，老黃牛狠狠地踢黃黃。這讓小梅極其憤怒，她手中的鞭子不斷地落在老黃牛身上：“她是你親生的。你咋不喜歡她?那丑女人不喜歡我，因為我不是她親生的。”小梅覺得黃黃像她一樣，沒人疼沒人愛。小梅撫著黃黃的臉說：“我來疼你吧，讓我當你姐姐。”小梅有啥話總愛同黃黃說。以前小梅愛同弟弟說，可弟弟經不住那丑女人的哄，一哄二哄，便把小梅說的話全說給那丑女人聽了。小梅對弟弟說：“你的嘴咋這么不嚴?咋都把我說的話全都同那丑女人說?……”可第二天，丑女人又罵小梅：“我是你罵的丑女人?……”小梅再不愿同弟弟說話了。但小梅一點也不恨弟弟，弟弟還小。有時丑女人拿竹棍打弟弟時，小梅還把弟弟護在自己懷里，讓丑女人的竹棍一下一下落在自己臉上、肩上、背上。竹棍子要比木棍打得痛，竹棍子軟一點，落在身上卻不軟。一打一條指頭粗的印，火辣辣的。

那天，丑女人說：“冬天，你每天割兩筐草給小黃牛吃。”

“我已割了十幾天草，”

丑女人又說：

“明年夏天，把小黃牛賣了，賣的錢送你弟弟上學。”

小梅望著丑女人，眼里和臉上滿是疑惑。弟弟過年就滿九歲了，村里九歲的人都已讀三年級了，弟弟卻沒上學。小梅多少次向丑女人提過要弟弟念書，丑女人卻說：“家里飯都沒得吃，哪有錢送你弟弟念書?”小梅同爹說，爹卻說：“你同你媽說。”小梅極看不起爹，爹太窩囊了。啥都依那丑女人。

丑女人說：“真的。不騙你。”

小梅割草更有勁了。小梅知道自己這輩子再不能上學了。但她希望弟弟能上學。小梅對弟弟說：

“弟弟。我一定割好多草，讓黃黃長得粗粗壯壯的，賣個好價錢。你就有錢念書了。”

這時下雪子粒了，雪子粒打在草上，沙啦啦響。小梅埋頭割草，下雪了，她要割更多的草。草明天被雪封了，割不成了。黃黃就得挨餓。但小梅的手已凍木了，凍得不聽自己使喚了。小梅雙手貼在一起，用力來回搓。雙手熱乎一點。又揮鐮割草。

小梅看見了一叢馬齒草，忙跑上前去割，仿佛有人和她搶一樣。其時整個鄱湖嘴村也只有她一個人在冬天割草，村里別的牛都吃稻稈。整個田野上的草由著小梅割，小梅愛割多少割多少，愛割啥草割啥草，沒人同小梅爭。只是黃黃最喜歡吃馬齒草，小梅才一見馬齒草，就跑得那么快。馬齒草很豐盛。小梅的筐很快就裝滿了。小梅卻提不動。小梅盡管十二歲了，但身子極單薄瘦小。沒啥力氣。小梅只有扯下一點草，把草放進一條溝底，拿石頭壓了，小梅確信風吹不跑草，才提著草走了。草壓得還是很緊，小梅提著半人多高的筐，走得很吃力。風又大，小梅的腳步有些晃，深一腳淺一腳的。真擔心風把瘦小的她吹到半空中。

后天就立春，小梅一直盼這天。立春這天，鄱湖嘴村的人都牽著牛到湖畔，讓牛嘗幾口嫩草。稱為咬春。其實立春這天，草還藏在土里睡覺，有極少的沒睡覺的草想早些見到陽光，便起勁的往上拱。牛想嘗鮮，只有用嘴扒開地面，才能吃到一點草尖。小梅早已找到一片已拱出地面的草。小梅在十幾天前在草上蓋了一層稻草稈，稻草稈上鋪著一層薄泥土。小梅扒了泥土，掀了稻草，那些草一個個探頭探腦朝小梅笑。草真嫩，仿佛呵氣便會融化。小梅看了好久，才把稻草稈輕輕鋪在草上。小梅不敢往草里放泥土，怕把草壓斷。但小梅又擔心別人會發現這片嫩草，那別人會讓自己的牛吃，那黃黃就吃不到。小梅又一想。明天天蒙蒙亮，自己就牽黃黃出來咬春。別人牽著牛來時，黃黃早把這片草吃完了。全村的牛，當然只有黃黃吃的嫩草多。立春這天，哪頭牛吃的嫩草多，哪條牛在這年，長得快，且不會生病。

只是第二天，天還沒亮透，小梅便起床了。小梅去了牛欄，讓小梅一萬個沒想到的是黃黃不見了。小梅進了家，喊爹：“爹，黃黃不見了，準被人偷走了。”爹說：“黃黃送給你舅舅了。”“送給舅舅?”嚴小梅以為是親舅舅。丑女人說：“我弟弟沒牛，送給她了……”丑女人的話還沒說完，小梅便吼起來：“你陪我的黃黃，黃黃是我喂大的，你們咋有權把黃黃送人……”小梅的淚水一下涌了出來。小梅出門了，小梅出門時，隨手一甩。門嘭的一聲巨響，房屋哆嗦了一下。“小梅，你去哪兒?”小梅頭也不回地走了。

小梅再也沒回家。誰也不知道小梅去了哪兒。

三個月后，小梅的親舅舅接到小梅寄來的一張一千塊錢的匯款單，小梅在匯款人附言上寫了一句話：弟弟的學費。

孤獨的母牛

“哞——哞——”

一清早。母牛就叫個不停。母牛的聲音顫悠悠的，屋音拖得極長，在鄱陽湖面上綿悠悠地蕩。

母牛的眼里蓄滿淚。

棉花的眼里也濕濕的。母牛沒伴，心里悶呢。想到自己，蓄在眼里的淚就掉下來了。自己也像這母牛一樣，孤單單的。前些天，德福走了，德福養的那條牛也殺了。德福的心真狠，招呼也不打一個，就急急地走了。弄得自己說話的伴也沒有。

這村小，僅五六戶人家。田地又少，一人半畝田，都不養牛，養牛不合算。如耕田耙地就租德福和棉花的牛。種田沒啥收成，年輕人不愿窩在山溝里，全出去了。幾個老

的種田種不動，田地都長了半人多高的草。棉花心疼，可也沒精力種人家的田，畢竟上了歲數，做力氣活，渾身就酸痛得不行。

“哞——哞——”此時，村里的母牛仍吼叫個不停。

棉花輕輕地拍著母牛的脖頸，說：“花兒心里悶我們到外面散散心。”

母牛勾著頭滿腹心事地跟在棉花身后，沒精打采地走。

剛立春，風仍冷。棉花就不由打了個寒噤。棉花問母牛：“冷嗎?”母牛不答，只看了眼棉花，母牛的眼里滿是愁苦，棉花的心里也跟著酸楚，棉花說：“我懂。我心里也苦呢。”

日頭從鄱陽湖里爬出來了，柔柔的溫暖就散落在棉花身上。二只小鳥在頭頂上歡歡地叫。田地的油菜花開得正艷，金燦燦一片，且散發出一股馨香，有蜜蜂在油菜花上嚶嚶嗡嗡地叫，蝴蝶在油菜花上翩躚起舞。

“好春光呢!”棉花的臉上有了暖色。可想到去了的德福，臉又冷陰下來。

望著陽光的山坡上有嫩嫩的草，棉花停下來，說：“花兒，嘗個鮮吧。”棉花在一樹樁上坐下來。母牛偶爾咬口青草，又“哞——哞——”地喚一聲。“花兒，別喚，你一喚，我的心就緊呢就酸呢。”棉花的眼前又浮現德福的樣子。以往，德福就坐在這樹樁上。一搭一搭抽他的旱煙。煙霧從他的鼻孔里噴出來。德福的眼就愜意地瞇縫著，一副陶醉樣。棉花心里就甜酸酸的痙攣著，她又想起她的男人。男人吸煙的樣子也同德福這樣，讓她心動。唉，男人都心狠，只自個兒去那世界輕松。一點也不管自己。這樣想，棉花心里就有對德福的恨意。德福曾說過給她做伴，可還不是扔下了她。

“哞——哞——”牛仍凄凄地叫喚。

“花兒，你可別扔下我這個老婆子不管呀!”棉花見牛的尾巴不停地搖打著牛背，就站起身，見有幾只牛蠅在吸牛的血，忙捉下來捏。又輕輕地替牛抓癢。

此時。村里來了一個婦人，說：“棉花，你那在城里的兩個兒子回來了。”

棉花嬸“嗯”一聲算是應了。兒子來又是要她去城里住呢，她才不去呢。棉花曾去城里住過，可一點也不習慣。主要是閑得慌，兒子家啥事也不讓她做，只讓她歇著。她想做飯弄菜，兒媳怕她臟，洗衣服，兒媳又怕她洗不干凈。沒事做。人活著還有啥勁，更讓棉花嬸心里郁悶的是，她連說話的伴都沒有。兒子兒媳都忙自己的事，沒閑功夫同她說話。住了幾天，棉花就病了，兒子只得讓她回鄉下，弄得德福也說她是勞碌命。棉花說：“在城里住，日子好長，好難熬，可在鄉下，日子一天天過去了，還不知怎么過的。”德福笑著說：“我知道你不在城里住，是放心不下你的牛。你這牛還真對你有感情，你一走，它叫喚個不停，還茶飯不思。”德福說得是，去城里住的幾天，她總聽見她的牛兒“哞——哞——”地叫，擔心它餓擔心它渴。其實她心里更惦記著德福。

“哞——哞——”

聽見牛凄然的叫喚，棉花一看，牛眼里的淚竟一滴一滴地掉下來了。棉花撫著牛臉上的淚，問：“你為啥這樣傷心?”牛的臉緊緊貼在棉花的懷里。棉花明白了牛擔心她去城里，就把牛摟緊了，“花兒，你放心，我哪兒也不去，我咋會扔下你不管?我一直守著你。你走了，我也走。”棉花臉上也滿是淚。棉花的臉和母牛的臉緊緊貼在一起。

幾天后，棉花牽著母牛上路了。棉花說：“花兒，別再悶悶不樂，會悶出病來的，以前不快的事都忘了吧，我們還得好好活下去。”

此時，有個村人同棉花打招呼，“去哪兒?”

“去養牛場，跟花兒攏個說話的伴。”

“去養牛場?三十幾里路呢!”

暖暖的日頭爬上山尖，天地間一下暖亮起來。棉花眼睛愜意地瞇起來。歡快的歌聲也從嘴里蹦出來，和著溫暖的陽光顫悠悠的一路飄散。

“春天里來呀風光好喲

我帶著花兒去找伴哩哎——”

牛也跟著歌聲“哞——哞——”地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