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 山
嘉麗是陳克從上海帶回來的。
嘉麗總是穿著開叉高高的旗袍,倚在街邊這個小小的裁縫店門口,嗑著瓜子,迷離的眼睛追隨著過往的人們。
這個時候,陳克在店里忙碌,時不時地抬頭看看他的小媳婦,縫紉機就踩得更歡了,陳克長短不一的雙腿奏出了一曲美妙的音樂。而那刻。屋里總會不合時宜地響起謾罵聲,婆婆把鍋盆敲得叮當響。
嘉麗撇撇嘴,依然不緊不慢地嗑她的瓜子,兩指拈起一顆。小指翹起,大紅的指甲油在陽光下劃過一道弧線。
村里的老人們搖頭嘆息,作孽啊,可憐陳克這孩子,去上海沒幾年居然瘸著腿回來,還帶個人家的姨太太回來丟人現眼。
嘉麗是被攆出門的姨太太,這話是嘉麗的婆婆罵嘉麗時說漏嘴的。
自從嘉麗進入陳克的家,婆婆就每天罵罵咧咧的,也難怪,農村里的女人哪個不是勤快樸實會料理家務,有誰像嘉麗那樣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好吃懶做,招蜂引蝶??蓛鹤雨惪讼矚g,陳克雖然沒讀幾年書卻聰明好學,做得一手好旗袍,跟著他的一個遠房叔父在上海專門給那些貴太太做旗袍,本指望他能賺點錢回來,沒想到卻帶來這樣一個妖里妖氣的女人,更氣的是,婆婆依稀得知兒子的瘸腿跟嘉麗有很大的關系。
嘉麗從不屑她婆婆罵她什么,也從不頂嘴,照樣嗑她的瓜子,唱她的小調。一副不把人放在眼里的樣子。
1950年5月的一天,太陽似乎起得特別的早,小村莊更是寧靜。嘉麗打開裁縫店的門,望著東方的旭日,若有所思。
嘉麗今天打扮得更加艷麗,一件大紅色印有牡丹花的旗袍把她的身子勾勒得渾圓動人,平常披散的長發在腦后挽了個髻,插了一支碧玉簪,看上去越發高挑,手指上戴了兩枚亮閃閃的金戒指。
最近幾天風聲很緊。從全國各地傳來捷報,南京,青島等地都已解放。是歡騰一片,可也正因為國民黨軍隊即將撤離,正在到處亂抓年輕的男人以抵足軍隊人數,連這個海島小城也不例外,鬧得人心惶惶,村里男人躲的躲逃的逃。
此刻,街上冷冷清清,很少有人走動,這條街有點幽長,卻是惟一進入村民集中居住的一條路。
九點鐘光景,遠遠的有一隊人影過來,不久,就聽到乒乒乓乓的擂門聲和吆喝聲,伴隨著小孩老人的哭喊聲。國民黨果然進村來了。
嘉麗囑咐婆婆和陳克趕緊躲到事先堆積起來的柴垛里,叮嚀他們無論聽到什么都不要出來,然后自己又回到了在街中心的裁縫店門口。倚在門框上嗑她的瓜子。
一隊士兵橫沖直撞地過來了。
嘉麗沖著為首的一個拋著媚眼迎了上去,拉過他的手,快速地把兩個戒指塞到了對方的手里,紅紅的嘴唇不失時機湊上去把那個為首的臉親了個遍。嘉麗瘋狂的舉動讓那個肥胖的國民黨軍官目瞪口呆。
剎時,整條小街充斥著一片淫笑聲,口哨聲,吆喝聲。
幾個士兵沖進小小的縫紉店把后院的雞鴨驚得咯咯亂叫,當一個士兵舉著長槍要去挑柴垛時,被為首的那個喝住了,嘉麗親昵地挽著那個為首的手臂,嬌媚地說:
“長官,這個村莊里都是老弱病殘,沒有一個強壯的男人,我呆膩了,長官你要帶就帶我走吧?!闭f著,嘉麗又從頭上拔下一支玉簪插到了那個為首的口袋里。
一聲命令,為首的嬉笑著攥過嘉麗,帶著他的士兵從小街返回,沿途就掠奪了一些雞鴨而沒有再進入村子。
第二天,嘉麗披著一身晚霞出現在小街,遠遠的,她看見了村口幾乎聚集了所有村民,嘉麗第一次在村民面前露出了疲憊又舒心的微笑,村民的眼神是溫暖和感激的,婆婆和陳克把她接回了家。
十天后,這個海島小城迎來了解放的號角聲,村子沸騰了,因為這個叫紅旗村的村子是海島小城惟一一個沒有男人被抓走的村子。家家戶戶都傳來團聚的笑聲。
據說,聰明的嘉麗當初給的可不是兩枚金戒指,而是陳克縫衣服時套在手指上的黃燦燦的鈿針,看著像金戒指。據說,嘉麗在上海時就利用自己特殊的姨太太身份巧妙地掩護過革命領導人。
解放后的海島小城日益興隆,紅旗村的那條小街也喧嘩不已,嘉麗依舊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倚在縫紉店門口看望著來來往往的人們忙碌的身影,不緊不慢地嗑著她的瓜子,唱著她的上海小調。偶爾,回到屋里給陳克沏上一杯熱茶。陳克的縫紉機就踩得更歡了。
村里的老人們看著嘉麗。搖搖頭。留下一句:唉,這個小媳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