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忠盛
我用三個晚上的時間看完了這部不到20萬字的長篇。這對我來說已經很不正常,因為按照我以往的閱讀習慣,一天至少會掃描幾十萬字。這次所以讀得緩慢。是因為讀得仔細,讀得挑剔;因為我老早就打算要為這部小說見仁見智地說上幾句。沈瀟瀟科班出身,在文學創作上早有成就,他的作品無論小說還是散文,從形式到內容,從文學性到思想性,一向都表現為四平八穩循規蹈矩,這一點在他的處女作《列車駛向遠方》中已經初露端倪。二十多年后重讀他的小說,真可謂文如其人、秉性難移,我發覺沈瀟瀟還是沈瀟瀟。
正如書名所示,這部小說所講述的就是幾個輾轉匍匐于滾滾紅塵中人的情感故事——一個在現實生活中隨處可見、且隨時隨地都可能發生或正在發生的故事。正因為這個故事的普遍性,也因此具有了典型性,而這恰恰是純文學作品必須具備的第一要素。在文學與經濟同樣躁動的今天,寫這類題材的小說需要有一種我行我素的人格和勇氣。寫這類小說不易,但閱讀這類小說可能也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我不知道作者為此付出了多少艱辛,但作為讀者,我倒是讀得相當順暢而愉悅,就像邂逅了一位久違的舊友。
《紅塵》的故事情節一如所有純文學作品的故事情節,并無特別的曲折離奇之處,所有情節都隨著小說人物性格的發展而發展,始終在合情合理的范圍內跌宕起伏。小說結構的精巧、文字的準確、語言的幽默,以及不同故事發生地的全景式展示,都大大地增強了小說的可讀性。如同所有高明的小說家,沈瀟瀟同樣擅于賣關子、吊胃口,一個普通的情節經他之手一波三折充滿懸念,引讀者步步入甕欲罷不能。如宏成第二次去南京與藍珊幽會時。他在列車上發了個短信給她,然后一直心神不寧地等著她的回信,手機鈴聲響了好幾次,結果都是空歡喜一場。就在他已經完全絕望,讀者也已經興味索然的當兒——
突然,有人背后一推,宏成條件反射般地轉過身去……
峰回路轉,又是一重天地。又如宏成離開南京時要求藍珊送他上車。藍珊說送君千里總有一別,答應目送他進檢票口,但在他檢過票后就是要進入月臺的前一刻,卻已不見了她的身影。于是——宏成失魂落魄地上了車,剛安置好行李就掏出手機想給藍珊發信。好像為了印證“心有靈犀一點通”似的,他剛觸摸到手機按鍵,一陣短信鈴聲便響起了……果然,她正笑盈盈地在車窗外的月臺上向他招手……
諸如此類,通篇隨處可見。作者不肯浪費每一個有益于完善人物性格的大小細節,就像一個追求完美的玉雕大師,精雕細琢不厭其煩,力求將一切都發揮到極致。此外,有賴于作者對事物本質把握的準確,幾句看似漫不經心的議論,也成了耐人尋味的點睛之筆。譬如蔚韋在醉酒不省人事的情況下遭郭東的玷污,總覺得自尊受到了極大的傷害。但是隨著時間的過去,她的心理又有了微妙的變化。作者在這里以不無幽默的筆調這樣寫道:
自尊被傷害的感覺,就像一杯茶,剛泡出時是濃濃的、釅釅的,但被水一遍遍地沖泡了多次,味兒也就慢慢地淡了。
又如,郭東和蔚韋第二天又去他們嬉戲過的沙灘,想去看看他們倆昨天的杰作。但是——
寬廣平展的沙灘上,布滿了一夜波浪留下的道道吻痕,似某個當代印象派畫師的杰作。兩人興致勃勃地去尋找昨晚他們留在那里的沙桌,這注定是一場徒勞——哪里還有它的一點點痕跡!在壯闊的大海面前,一切人為的存在都是那么短暫渺小、瞬間即逝。
看似泛泛之言,其實就是蔚韋與郭東之間這場游戲的讖語。再如,他們倆回到賓館后,蔚韋破天荒地想體驗一下居家洗衣的感覺。此時的郭東躊躇滿志,體驗起了短暫的大丈夫生活——
他……打開電視機。看起了美國大片,且把雙腿在茶幾上擱得老高老高,儼然一副爺們的樣子。女人在盥洗室里洗衣,男人高蹺著腿看電視,這個來自山東的男人得到了某種精神上的滿足。
顯而易見,除了郭東這個人物,作者對所有小說中人物都是寄予關懷和同情的。小說人物本來就不多,真正的主角其實也就宏成和蔚韋夫妻倆。由于鋪墊充分,因此他們各自的“始亂終棄”以及最后的“分而復合”都顯得真實可信。對于小說的結局,有個先我看過這部小說的朋友曾經這樣評論:各方面幾近無可挑剔,只是結局有些過于理想化。但我看完全書之后,對于小說結局的看法正好與那位朋友相反。試以中國純文學的巔峰之作《紅樓夢》為例:曾有不少人批評《紅樓夢》后四十回的續寫人高鶚,認為“蘭桂齊芳”的結局有違曹雪芹的本意,非要看到最后“一片白茫茫的大地”這樣才過癮。但我早在幾十年前就堅持認為,不管《紅樓夢》后四十回是否高鶚所續,那個“蘭桂齊芳”的結局卻是無可替代的。試想一下,
《紅樓夢》中的賈府在元春省親之際是何等的顯赫榮耀。但很快就不可避免地趨于敗落,因為這是由諸多的內在因素決定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再有幾個“蘭桂齊芳”又有何用?充其量也不過是回光返照。再看《紅塵》的結局,這個貌似團圓的結局與《紅樓夢》的“蘭桂齊芳”似有異曲同工之妙,也是無可替代的,同時也是全書的精華所在:如果讀者忽略了這個結局,就等于全書只字未看。請看尾聲——
……宏成撫摩著書本,目光久久停留在院子角落里的桂花樹上。桂花樹厚碩的葉子在夕照中閃著熠熠的光澤,幻化成了油菜花盛開的婺源鄉村,他聽到了當年自己和藍珊的對話……
至于蔚韋——
(她)站在門前紫藤虬纏的廊下。注意宏成已經有好一會兒了。謝天謝地,這么多年過去,她的抑郁癥、癔癥總算已經痊愈了。
已經變成老頭子的宏成還在回憶他與藍珊的當年。并且從小說中獲悉藍珊的另一位情人早在她的臂彎里溘然而逝,她自己至今不知所終,這一切都增加了他的惆悵和歉疚。而蔚韋呢。她站在紫藤虬纏的廊下又會想些什么?一聲空洞洞的“老頭子”,表明她也已經是一個老婆子了,而始于那次事故的抑郁癥和癔癥,幾乎就纏了她整整一生,到這時“總算已經痊愈了”——真的痊愈了嗎?此時此刻,她的心情也應該是“紫藤虬纏”。命運已經注定他們倆一生不得安寧,因為無論那個倒斃在玻璃煙缸下的鬼魂,還是那個一生飄零、可能至死都未有歸宿的藍珊,都是他們各自背負一生的十字架:命運也已經注定他們倆一生同床異夢,因為他們之間的感情已經在多年前的一次“出軌”中消耗殆盡。早早離異應該是他們最好的解脫,這樣也能讓宏成和藍珊“有情人終成眷屬”,這正是不少讀者樂意看到的結局。但作者偏不,因為作者既不能違背純文學的情理,也還有大“手術”要做呢。到了小說的尾聲,作者手里的筆已經變成了一柄寒光閃閃的手術刀,他一邊慢條斯理地嗖嗖切割,一邊忙不迭遮掩創口,將汩汩而涌的鮮血擦拭、藏掖得干干凈凈……
正如《紅塵》的后記所說,作為滾滾紅塵中無法超脫的一員,人人都需要學會在紅塵中遙望,好好守護并享受屬于自己的那一份,而任何非份的攫取或占有都將付出有形或無形的代價,并且占有與付出總是不成比例。我想這既是《紅塵》的主題,也是作者的用心。看完全書,雖然我已經認定《紅塵》結局是無可替代的,但我還是執拗地作如是想:像宏成這樣一個多情善感且已學會逆來順受的書呆子,如果他遇到是一個既具有藍珊外表又有郭東心腸的女人,他和蔚韋的命運又將如何?
想到這里,我真的有點不寒而栗。
[責編曉駿]